第3章 再相见
琼林宴气氛正酣,这厢迟筱正坐着步辇,一路循宫道而行。
朱墙金瓦,青石砖路。
来往的宫人皆是目不斜视,悄然无声地靠侧边行走。远远地还未迎上步辇,便已经顿住步伐转而垂首侍立,直到步辇略过他们才敢继续走动。
而到了位处整个宫城中轴线的景和殿——景帝平日里处理政事的地方,那长了张圆圆胖胖、格外讨喜的脸的大太监姜福来,已经满脸是笑地站在了门口,躬身引着迟筱进入偏殿的书房。
“父皇?”
景帝坐在桌案之后。
宫人早已全部被遣到外面,姜福来笑眯眯地亲自朝迟筱捧了茶,然后便无声无息地站到了景帝身侧。
这跟随帝王多年的大太监立在那后便像石塑般一动不动。他垂首静听,眼观鼻鼻观心,显然立志要做一块修为深厚的背景板。
不得不说,古代这信息传播速度也算是快得可怕。几乎迟筱调头还没走多久,车架就被截住,然后她就被直接引到宫中。
迟筱自然知道景帝为何事宣召她,不过面上还要装出一个茫然的模样,仿佛不知道为什么要被突然喊来。
她乖巧低头,那副样子居然也能称得上一句安静秀美。
只是这样,自然不足以让她被轻轻放过。
景帝放下笔,明明正值壮年,这手握至高权力的男人发间却已经夹杂了不少白发。他面色沉静,肤色是皇室一贯的养尊处优的白,只是脸上也已经布满了皱纹,苍老的和年龄不符。
他看向自进来后便老实站着的迟筱,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仿佛不时有寒光闪过。
景帝慢慢翻过奏折的一页,声音也是不紧不慢,却无形中给人莫大的压力:
“让你承办的松云宴进展的如何?”
松云宴,本是为方便上京贵女间的交际而由从前的昭阳公主举办,后来因为时间靠近琼林宴,也会邀请新科进士的女眷参加。
男人有男人的交际,女人自然也有,长袖善舞,斡旋众人间。
昭阳公主去后,惯例是交由每朝的长公主主办。
迟筱闻言,搜寻了下原身的记忆,“已经筹备完毕,名帖也都发放了。”
“嗯。”
景帝点头,没有细问,似乎放过了这个话题。
他批阅了几份奏折,然后才又开口,“我听闻你今日去了茶楼喝茶?”
“是。”
景帝抬头,似笑非笑,“你对祁晏看的如何?”
迟筱心道这不就来了,她索性站直身体,对着高位的景帝反露一个笑容,“儿臣觉得他特别好。”
夸一个人好,一般要包括很多个方面:脾性、人品、为人……相貌这种最表层的,大多是放在最后考虑。
但迟筱不一样。
她夸人好,一定夸的是相貌上的好。
所以——
“好在哪?”
“好在特别好看。”
景帝问,迟筱就答。
她答的甚至特别真诚,没有片刻迟疑,显然是肺腑之言。
“……”
哪怕是早有预料的景帝,都因为迟筱这过于坦然而不加修饰的回答沉默了片刻。
迟筱知道这回答很不着调,索性闭嘴站在原地等挨骂。但半天没听到声音,她难免有些疑惑地抬眼。
姜福来已经站到了迟筱跟前,手里捧了封火漆信。
这信的样式迟筱在原身的记忆里见到过,专由隶属皇族——准确来说,是独属皇帝的特殊组织传递。
那时原身尚幼,景帝放任她在处理政事的大殿乱跑,应该就是那时候所见到的。
姜福来恭恭敬敬地递上信,在迟筱接过后又再度退回景帝身后。
在景帝的示意之下,迟筱打开封口,接着烛火打量着里面的内容。
“……这是?”
迟筱看着上面记录的祁晏生平:
清河人士,其祖乃当世大儒,其父素有才名却避世不仕,到祁晏更是从小被称作神童,少年时就文满天下。
后面又附了几句精炼的评语,迟筱大致扫一眼,总结了一下就是家学渊博但都不爱做官,从祖辈开始就喜欢在山林里当野人——啊不,是隐士。
“继续看。”
景帝沉声道。
于是迟筱继续往下翻,下面就换了个人,名字不熟,但和祁晏一样,后面跟着一段简要的生平概括——
这年头大家都喜欢归隐山林的吗?
再往下看,基本大差不差。
迟筱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她再看,就发现了另一个共同点。
几人都特意注明,家世清白、尚未婚娶。
“……”
迟筱把目光从景帝投向姜福来,愣是从对方那惯常的低眉顺眼里得到了启发。
她悟了。
这是一场纸面上的相亲。
哪怕是受宠如长乐公主,在帝王需要她联络皇家与某个势力之间关系的时候,大抵也是没有反抗余地的。
之前迟筱以为景帝会是要她嫁入哪个世家贵族,如今看来——却要借赐婚,来扭转当世读书人隐世不仕之风?
迟筱不知道景帝这釜底抽薪的一招会不会有用,但她在其中看到了机会。
薄薄几张纸最终轻飘飘地散开在地。
昏暗的屋内被灯火照得通明,景帝复杂的视线与迟筱对上,那还有依稀幼时样子的人眼神透亮而坦荡,景帝几乎不知道,他那惯常没个正型的女儿还有这么一副样子。
眼睛里像是裹了灼灼火焰,说话也是掷地有声:
“我自然是要最好的。”
迟筱没有说什么但听景帝做主的虚话,毕竟如果景帝一开始就决定好了,那便不会有这几张纸递到她面前。
更何况,长乐这个封号——
写着祁晏名字的那张纸躺在桌案上。
景帝的声音辨不清喜怒,但若是抬头去看,便会发现他面上毫无意外,甚至有一丝满意。
归根到底,那恣睢妄为的小公主,和他的放任不无干系。
“姜福来。”
他吩咐了声。
琼林苑,琼林宴。
琼花玉树,彩灯高悬。
哪怕宴会将散,皇家威仪也依旧残留在了每一个参与者心中。
直到宴席最后,每个人都有些醺然时,一群宫侍围着中央之人走了进来。
那人手捧圣旨,在慌张跪下的一群人面前展开,语调缓慢地开始宣读:
“兹闻清河学子祁晏,家骥人璧、出类拔萃,朕闻之甚悦。”
“今有女长乐,温良淑美、娴静纯孝——”
“……一切礼仪,交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吉日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场内瞬间有些许喧杂。
这突然的宣旨除了证明陛下欲赐婚长乐公主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却无人能料想到最后会是落到今科探花的头上。
很难说是祁晏存意要攀龙附凤,却有无数人会艳羡、嫉妒他的好运。
“为何是他?”
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投向祁晏,那宣旨的太监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笑道,“祁贵人,还不接旨?”
祁晏面上还是波澜不惊,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喜不自胜。只是接旨的那瞬,他心间瞬间略过那日最后,迟筱高倚窗侧,好整以暇地对着他做了个口型:
“下次再见。”
那笃定的口吻,似乎预料到了今日会发生的所有。
“祁晏。”
自三日前石破天惊般的赐婚后,祁晏听了无数人唤他“贵人”“同年”等等不一的称呼,语间或谄媚,或带着观望的斟酌——唯独他最本初的名字再也没人唤过。
笑意盈盈,有若春风化雨。
那停靠在路边树荫下的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角,祁晏闻声望去,迟筱正撑着下巴,像是等的有些无聊一样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她见祁晏看到她了,笑眯眯地又招了招手。
这位“罪魁祸首”似乎完全没有自觉,全然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祁晏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见到迟筱,却又觉得以她的随性,没什么是做不出的。
他垂首行礼,口称殿下。
动作间不可避免地看到马车上那人。泼墨般的长发挽起,间隙露出如凝玉般的颈项,坐于车内的女子抬眼,属于少女的无辜和一点不自知的媚在那张脸上融合的淋漓尽致。
迟筱撑住脸,脸颊被挤压的部分在掌心堆作鼓鼓的肉,满意道,“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我嘛。”
“殿下姿仪,令人见之忘俗。”
她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就是忘不了我的意思?”
开玩笑也要学会适可而止,见祁晏不说话,只是默默看她,迟筱只得反省了自己一会,“你生气了?因为我太轻浮?”
显然,祁晏正经人的形象已经深入她的心。
正琢磨着要不要道歉,却见那眉目秀丽的青年莞尔笑了起来,他声音极为好听,似淙淙流水,清越而沉稳,“不,殿下没有说错。”
“那……”
“只是因为殿下会忘记臣,而稍觉得有些不公平。”
迟筱:“……?”
她难得哽住。毕竟那日游街时,上京的吃瓜群众对她薄情寡义、见异思迁的一番讨论,没过多久便传到了迟筱耳朵里。
不公平三个字,仿佛天降一口大锅扣在她头上。
砸的迟筱有苦难说、有口难言。
毕竟是原身造的孽,如今孽力反馈到她身上,她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就这么受着,“你不一样。”
当然,多少还是得替自己找补几句。
琼林宴后,祁晏便(被迫)搬出了会馆,住进了名义上由景帝赐的、实际上是迟筱名下的别院里。
仅与公主府一街之隔,非常方便迟筱骚扰……不,拜访他。
祁晏被点了翰林院编修,此时也才归家,被堵在门口,自然身上还是统一派发的官服。
广袖长袍,玉冠束发。
他似乎也是察觉到了迟筱微微的心虚,对这话不置可否,只是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迟筱却意外的坚持。她直觉这话不好好答,就可以重开这个世界了:
“你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