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谢理的眼神逐渐清明,只有依旧泛红的脸颊可以看出刚才经历过慌乱的怪事。
安迩维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
谢理忍不住心理上的恶心,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环保袋,里面装着安迩维约他来玩给他准备的食物和水,此刻成了他呕吐最好的垃圾袋。
谢理偏头一吐,却吐在了安迩维的手里。
安迩维只是下意识为之,一时情急也不谈懊恼,收了手眼不见心不烦。
谢理看向安迩维,也是意料之外,他挣扎着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纯白的手绢,握着安迩维的手,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尽可能地擦干净,整个过程中嘴唇几番翕张,却是无言,眼睛上仍蒙着层灰雾,不够清醒。
赤着耳廓,安迩维咬咬牙,抽开手掌在他眼前挥动,问:“你没事吧?”
待到谢理潮红着脸,有力气有底气开口,默契地不主动询问或解释诡异的一切:“没事了”
甩甩头,脸上的红晕消掉不少,谢理看上去才算是真的清醒了。
“刚刚”
“刚刚”
两人同时开口。
对上那双灰亮的眸,安迩维也不知道哪里生出了勇气,“你跟我来。”凭着一腔热血,拉着谢理纤细的腕子往球场外走。
谢理的脚步有些虚浮,跟了一段路,才想起来问:“去哪?图书馆吗?”
逆着日光,安迩维回头看他的面目不够清晰,却能发现他没有轻浮的笑,两边嘴角紧绷,平时嘹亮的嗓音压得低沉,“我有一个秘密,你想知道吗?”
谢理皱眉,嫌麻烦似的,有些为难,“一定要知道吗?”
安迩维宛若被浇了一盆冷水。
福里曼斯贝学校没有高耸的建筑,各个功能区都是形状特殊、色彩鲜艳丰富的房子,外墙橙黄白巨大方格的藏书馆和并不沉稳肃穆的m形屋顶的礼堂夹出一条热烈灿烂的小道。
两人身处其中,安迩维的心情就像这些风格颜色不统一的建筑设计一样复杂。
许是难堪一词直接出现在安迩维的脸上,谢理良心发现,看清在场没有第三人,他问道:“什么秘密?”
新人类对于不相干的人没有求知欲,可他之于谢理,能算不相干的人么?他不知道自己说出秘密这个词的时候,愁云惨淡的表情和平时的反差有多大,谢理立马察觉到,背负这个秘密,需要冒风险。
他赌气道:“没什么,不想说了。”
谢理没有追问,只“哦”了声,把安迩维努力平静下来的脸重新气裂,“你这个人真是”
捂着突然悸动的胸口,谢理盯着安迩维的眼睛一眨不眨,新奇地说:“你生气了。”
勒紧脖子上的项链,安迩维气笑了,“你他妈终于长眼了。”
“为什么。”安迩维的脏话对他毫无影响,谢理居然问他为什么生气。
新人类真是牛逼,基本的共情能力堪忧,谢理又是其中更独特的存在,因为他对自己的情绪免疫。安迩维嘲弄地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很容易生气的人,只有你不知道。”
谢理倒像很好说话,耐心地说:“我说过我天生冷感。你不是第一个接近我的,也不是第一个指出我冷漠的人”
安迩维道:“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表明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前仆后继做你朋友,谢理,你是不是高估那些新人类的品格,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的魅力”
“不,”和安迩维说话真不容易,他就像个易燃易爆炸的炮仗,一点就着,谢理也是忍无可忍,瞧上去也有点上火,他出言打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任何人离我而去我都无所谓,可是安迩维,我不希望你”
话说得越发激动,却在期许的字眼上戛然而止,谢理说不下去了。
“算了。”谢理自暴自弃道,“你想要怎样都行。”
安迩维眸子晦暗,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想到什么了吗?”
谢理抬眼,望向他,安迩维笑笑,没有说出来。
学校附近的尤宁街有一行房梁腐朽的联排三层老屋,是方圆五里所有野猫的遮风挡雨之所,战乱后,极少有人饲养宠物,这些猫是凭自己实力存活下来的猫咪的后嗣。如果不是特殊需要人群,譬如说动物学家、哺乳动物插画师等,没有人会饲养这些动物,因为这和他们怕麻烦怕失去的消极意志相悖。
安迩维不属于新人类,他也没有饲养猫咪的闲心,顶多和其他孩子在河里钓起不会烹饪的鱼,煮熟剔骨随机送到老屋的某个猫洞前。曾经聚在一块的小孩倒是对这种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动过心思。一日送食后,遇见一只带着幼崽觅食的白猫妈妈,白猫生产不久,身上还有抢食受的伤,三只小猫营养不良体格瘦弱,自是抢不赢其他的猫,等着其他猫按照平日打架斗出的行辈依次进食,轮到它的时候凑上前一看,什么都没了,看向人类失望地喵了声。
转日安迩维多给它们带了一个最便宜的午餐肉罐头,猫妈妈让小猫吃饱,自己吃了两口,就推着自己的小孩往人类的小孩面前送,跟着安迩维来的小孩第一次碰触这里的猫,一人抱了一只,受宠若惊。很快这三只小猫又被送了回来,猫妈妈已经不见踪影,花色的三只小猫被遗弃在那个地方,沾染了人类的气息,不被猫群接受,也从未属于过人类世界,只敢远远地看着人类。
难以言明,安迩维第一次见谢理,觉得他和这几只小猫有共通之处。
弱小的动物总易得到他的怜爱,套近乎的补习请求也只是顺势而上的借口,他也没料到随着深入了解,谢理会那么对他的胃口,他又拿谢理没半点办法。
安迩维用干净的手揉着谢理的发,用了很大的力气,服输般道:“算了,你就当作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没有邀请你看我比赛,我们没有意外,没有变扭,没有分歧。”
留下谢理一人,安迩维爬上了礼堂房顶的凹陷处,枕着手臂仰面躺下,催眠自己今日无事发生。
安迩维的学习能力不差,又有谢理这种天赋努力并进型选手帮忙,成绩的进步不能说一日千里,大半年下来,除了数学没有多大起色,其他不及格的项目已经脱离不合格的评价。
成绩稳健提升时,安穆蕊从校方口中得知了缘由——自己儿子身边有靠谱的朋友,她一反常态,提过几次请谢理来家里吃饭,安迩维用谢理腼腆怕生和准备预科考试学业繁忙的理由统统拒绝掉。
可惜的是,谢理提前得到预科考试的机会,并未成功。谢理看不出遗憾,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自己能力不足。学校劝他,他年纪还小,只要他学习态度不减,欧盟大学的预科考试名额,学校会一直保留他的一份,哪怕一直不行,也能等高中学分修满后,常规考取心仪的学校。
安迩维心安理得受了谢理长期的照顾,谢理第二年再战,考试的日子以一百天倒计时,安迩维平时投喂惯了,谢理的身材都匀称不少,这一次又想出新的花样,由他掌勺的早餐,从两份变成三份,谢理吃了第一回,便说和他第一次吃的安夫人做的是一个味道。
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他心中有失信于谢理的愧疚,不忍令谢理更加失望,谢理每天拿到早餐对安穆蕊感恩戴德,他只能背过身握着拳头,黑着脸咬牙排解自己的苦闷。
安穆蕊想见谢理,安迩维再一次婉拒,作为母亲,她能看出自己孩子奇怪,却因为没有掌控欲,再三得到他没有威逼利诱欺负谢理的承诺后,就放弃深究安迩维的异常。毕竟她和安迩维外公都认为,这两年安迩维低调许多,没有情绪失控能力暴走,怎么说都算好事,自家孩子不具备新人类的天性,也有自己的方式步调迈向成熟。
安穆蕊托安迩维给谢理带了份礼物——她亲手烤的奇异果杯子蛋糕。安穆蕊年轻时是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命,儿子懂事后体谅她工作辛劳扛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四十出头的年纪,也无几年完整的家庭主妇经验,拿手的料理味道乏善陈可,但也中规中矩,挑不出滋味上的错处。
安穆蕊送来的东西,成了安迩维欺骗谢理的一点点补救,因此安穆蕊的礼物,他同早餐一起郑重交给了谢理。
谢理吃惯安迩维为他仿制的华国食物,循着熟悉的味道,先对安迩维准备的中式披萨牛肉酱饼下手,然后吃了一整碗水果沙拉佐以蔬菜奶昔,对于突然冒出的超乎常量的一盒蛋糕,不喜甜食的谢理决定在午后品尝。
防御层外的辐射随着太阳活动达到一年之中最鼎盛的时节,防御层滤过了辐射,却无法完全不导热,热能超出城市温度调节的最佳控制范围,大多数人都待在了控温的建筑物室内。
学校的休闲馆有专门提供给学生的冰箱,休息区不允许用餐,谢理带着蛋糕,约好正午在餐厅见面。
等到安迩维以防万一洗干净一身臭汗,戴着着平时做饭也会戴的料理手套,到达约定的地方,已经迟了半小时。没看见谢理,身上的汗又燥得渗出来。
五个绿色的杯子蛋糕工工整整的摆在餐桌上,少了一个
桌边的垃圾桶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完整的蛋糕,浅绿的奶油顶和奇异果片遭叉子破开,带着内里绵软的蛋糕胚缺了个浅浅的小口,仅被主人矜持地尝了极小的一口。
安迩维愣怔住,谢理漱口后,从洗手间出来。
面对安迩维惊讶的质疑眼光,谢理面露尬色,艰难地解释:“蛋糕变质了,有股怪味。”
“怪味?”
“有很大一股酒味。”
安迩维当着他的面,拿起桌上的一个蛋糕,直接啃去凸出纸杯的顶端,三两口嚼完咽了,“没坏。你觉得奇怪是因为熟透的奇异果本来就有酒味,果片还用酒液浸泡过,做蛋糕时,还放了一些朗姆酒调味。”
谢理难为情地说:“抱歉,这个味道我吃不习惯,谢谢你的心意。”
不出他所料,谢理果然是误会了。安迩维笑得奇怪,“你以为是我做的,借了我妈的由头,拿给你尝的是吧。”
谢理察觉到什么,敏感地问:“不是你做的吗?”
“不,”安迩维回复得飞快,凿凿肯定道,“是我做的,怕你不肯吃,只能拿我妈做借口。”
“不用这样的。”谢理是真明白不过来,他劝慰道,“你做了什么,直接拿过来就好了,我又不会嫌弃你。”
这话说得好像他说不嫌弃就真的不嫌弃一样。
安迩维气得头顶冒烟,揪着吊坠链绳,在谢理欲言又止的隐忍神色中,他挑起一边嘴角,嘲弄道:“你不嫌弃我,我还该感激你对吗?”
睫毛微颤,谢理端详着他的脸,三秒后才道:“等你冷静一点,我们再对话。”
他原本有更直接的冷却方式,快捷有效,直到发觉自己的□□对谢理有奇怪的影响,便不敢做出过火的肢体接触,呵,更绝的是,他命定的的灭火器,反而成了令他怒火激增的源头。
瞧,“源头”说完话,头也没回地走了。对桌上判定为自己制作的食物毫无留恋,一个没带走,也未留下只言片语指明归属。
安迩维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发怒。他难得带来谢理想要的东西,谢理却毫不珍惜,轻易践踏的,该是谢理将来悔不当初的蒙尘明珠。
尽管谢理根本不能也不会知道真相。扭曲的想法,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收了剩下的几个蛋糕,他连同包装盒,塞给过来打招呼,却看见不对劲隔了一点距离看戏的伯格,然后握着伯格的肩膀,旋转180度,又把人推走了,“吃好。慢走。不送。”
伯格扭着身子,轻飘飘的,醉酒般的语气道:“你俩个‘好朋友’又闹什么,你们不该整天和和气气,一起奋发图强,展望美好的人生前景吗?”
安迩维骂不得谢理,送上门的讨骂鬼,他便不放过了,笑容体面,口吐脏话:“狗屁好朋友。托因比家的小少爷,请少看点古典童话,娘们兮兮的话亏得你说的出口。”
伯格才打了激素,如若没有他也不敢凭着一时高昂的好奇心往前凑,所以闻言也不气,反而疑惑地问:“咦?可我不是都透露给谢理,成为你朋友的秘诀了吗?他看起来明明很顺从你的”
安迩维不想跟这个味道复杂,身上臭烘烘的新人类说胡话,“成为你妈呢。”
伯格不乐意了,“安少爷,你怎么骂人呢,安夫人没有教过你要讲礼貌吗。要不你跟我去跳哈卡舞,运动一番心情会变好哦~”
安迩维拎着他送出餐厅大门,“我不跟张嘴一股子马麦酱味道的人讲礼貌。”
他气呼呼地扔了伯格,回想伯格的话,如果伯格说的话是真,谢理这个人真是有自己的想法。
顺从的朋友越当越叛逆,还不比刚认识的时候乖巧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