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新月清辉数繁星
年前,顾行迟家最重大的一件事,那就是顾梦回来了。
离除夕还有三天,舅舅陪顾梦一起从北京坐火车回来,顾行迟和父母大早就开车去了市里,在车站等候许久。
临近过年,车站总是人山人海。
归家的游子们都背着臃肿的行囊,拉着四角被磨没了的行李箱,拥挤在本就不宽敞的火车站里。人潮蒸腾的热气在北方朔风凌冽的寒冬里绽放成一丛丛雾花,烘烤着这座沉浸在新年团圆喜悦中的城市。
不远处的休息站,几个工人挨在一起坐着,像拥挤的玉米粒一样,他们的鞋边带着几分干燥的尘土,老旧的衣边还粘着几点干透擦不净的水泥滴,但这已经是他们最整洁的一套衣服了。
他们在以最好的姿态迎接着远游的孩子。
顾梦今天穿了一身大红羽绒衣,红的干净,红的明艳,双手空空,挥的起劲,在寒风里猎猎作响,脚步轻快,似走似跳,穿梭在缓慢移动的人群里,像只在水草里嬉戏的小鱼。
临近出口,是一条宽敞明亮的路,可仍然显得拥挤。顾梦小脑袋乱转,左顾右盼,寻找着接她的家人。豆蔻年华的女孩本就不太高,顾梦比起同龄人还要瘦小一些,于是她使劲地踮起脚,半仰着头。
她的轻快在这疲劳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出口前的顾行迟轻易就找到了她,忙踮脚挥手示意,口中喊着她的名字。
顾行迟个子高,又踮着脚,顾梦一下就看到了他,当下嘴角微微牵起,单薄的双唇间荡漾开一抹纯粹的笑意。她眼角眉梢,颇有天真稚气,眼睛极大,黑如点漆,如今也变成弯弯的月牙儿。她把两只手都举起,疯狂挥舞,纤细的身体随着小手摇晃,那模样像极了她身侧被寒风鼓动的旌旗。
旌旗在朔风下飘扬飞舞,遮的那少女脸上忽明忽暗,眼睛被光晃的难受,她收回左手斜遮双眼,光便只能照到她下半张脸。她下颚尖尖,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两片薄薄的嘴唇血色机淡,似乎是涂抹了唇膏,阳光下晶莹如透明的和田玉,两排细细的牙齿如碎玉一般,随着光影一闪一闪。
越临近出口,人越拥挤,顾梦的脚步也就慢了下来,好不容易挤出去,一下就扑到了顾行迟的怀里。
“哥哥,好久不见!”
她狠狠地撞在顾行迟身上,力道之大,让顾行迟都忍不住咳嗽两下,那双手环绕的力度一点也不比撞击轻,顾行迟毫不怀疑她用上了全力,若不是体格原因,顾行迟怀疑自己会被勒的喘不过气。
她很快的松开,又以同样的热情拥抱了父母,父母一阵关心问候后,舅舅才姗姗赶来。
舅舅比妈妈小不少,才三十出头,在北京工作,也正好帮着照顾妹妹,他背着大包小包,急匆匆的跑来,看到顾梦正谈笑风生,提着的心才放下。
顾梦根本没等他,只顾自己走的快。
父亲开车,舅舅坐在副驾驶,顾梦被簇拥在后座中间,俩只手分别被两旁的妈妈和哥哥霸占。
顾行迟心疼的握着顾梦的手,上面不少针扎的痕迹,他生怕弄疼她,只敢极其轻柔地抚过。顾梦正偏头和母亲交谈,察觉到了他的小心翼翼,狡黠一笑,头也没转,只是把手背狠狠的在他手心摩擦几个来回。
顾行迟惊的收手,抬头一看,便看到了她还没隐没的笑容,关切地问:“手不疼吗?”
“只是打针输液还能一直疼啊?哥,最近学习是不是退步了?”顾梦戳戳他的脑门,讽刺他智商有所降低。
“一般一般,全校第二!”顾行迟故作谦虚,实则在等待她崇拜的表情。
“哇!你好厉害!”顾梦配合的把双拳放在嘴前,夸张的恭维他。
“哈哈哈!”顾行迟久违的开怀大笑,妹妹的崇拜,可远比全校第二更值得欣喜。
“对了,哥,我跟你说”顾梦开始绘声绘色聊起她的见闻,活像一个耍宝的说书人。
顾行迟这才有功夫好好看看她。顾行迟一家的五官都很精致,这个特性在妹妹脸上尤为明显,她从小就像是个瓷娃娃,可招人稀罕,走到哪都被人抱着,压岁钱也领的最多,四年级开始情书就没断过。
这年纪正是快速发育的年纪,半年不见,顾梦已经和之前有了些许不同。虽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却也脱了些稚气,稚嫩主要都残留在了眼角眉梢,如今,小巧单薄的唇和挺立的鼻梁,都为她的瓜子脸增添不少秀气。身高也高了些,现在大概有一米六出头。身材也娇俏不少,她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在顾行迟看来,妹妹当真是个大美人,如新月清辉,如桃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少女感十足,只肌肤少了些血色,显得过分苍白。
病如西子胜三分。
妹妹起劲的说了一个小时,但舟车劳顿,越说越困,就躺在妈妈怀里睡了,还剩下半个小时的路途,顾行迟一边回忆着妹妹的话,一遍想着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以带她去,一晃神就回到了家。
车是高底座,妹妹打了个哈欠,扶着顾行迟的胳膊,一下跳下了车,进门换鞋后,一溜烟的跑到自己的卧室,卧室和她走之前的布局完全一致,却窗明几净,她摸摸桌子,一尘不染,满意的点点头,把外套一脱,整个人猛虎扑食似的,一下跃到了床上。
比病床舒服的多,她享受的来回翻滚几下,不一会儿,竟趴着睡着了,顾行迟见她迟迟不出来,进卧室一看,就看到她抱着被子的不雅睡姿,拿个毯子轻轻盖上,又轻闭上门,出去提醒父母妹妹睡下了,不如先稍事休息,别急着做饭。
妹妹睡了三个小时,于是这顿晚饭九点才开始。
一家人围坐一起,互相夹菜,被宠爱针对的妹妹碗里不一会儿就被堆满,气的她把自己的碗”唰“的推到顾行迟面前,再抢过他只堪堪堆了个底的碗,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那久违的其乐融融的氛围,让顾行迟鼻子有些发酸。
只有妹妹在家时,才有这样的氛围。
只是父母互相夹菜时,很是别扭,这让氛围显得有些虚伪。
父亲对妹妹很是慈祥,平日在外人面前也是得体大方,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家中虽距离大富大贵远得很,却也不愁什么,只是近几年妹妹的医药费花了家中不少积蓄,父亲浓重的双眉总是皱着,顾行迟偶尔能看到父亲半夜坐在窗边抽烟,父亲本就酗酒,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顾行迟最讨厌他喝酒,平时他虽然脾气暴躁,但也仅限于吵嘴,母亲嘴巴也丝毫不弱于他,常常吵架,常常冷战。但若是他醉了酒,就仿佛变了个人,心中的魔鬼被释放,几句不合,便就要打砸东西,殴打母亲。
小时候,顾行迟根本拦不住父亲,硬拦还会被一起殴打。他跑去拍邻居的门,可邻居见怪不怪,不愿管,只是糊弄他两句,便把门关上。他只能带妹妹跑出去,躲在顶楼的角落,捂着妹妹的耳朵,妹妹不明所以,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笑着说:这是一个游戏,一起数星星,比谁数的快,数的多,捂着耳朵是害怕你听到我数到多少啦!妹妹一下开心起来,立刻专心数起了星星,顾行迟根本没心情数,每次都只待她报出数字,然后自己报个稍小些的,输给她。
有一天晚上,他和妹妹数着星星,却看到隔壁家的小女孩抹着眼泪,跑了上来,席地一坐,双手环抱着绻缩的双腿,开始嚎啕大哭。
他让妹妹继续数星星,自己上前关心到:“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呜呜,他们都不爱我。”那小女孩哭着鼻子,万分委屈。
顾行迟心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便摸摸小女孩的头,说出自己的体悟:“他们不爱我们,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是值得被爱的。”
“值得为什么不要我?”就算是否认,女孩也仍把脑袋窝在腿窝里,两条小灯笼辫甩的像是拨浪鼓,泪珠不要钱似的挥洒。
顾行迟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伤心,他想了想,伸出手,咧嘴一笑:“我要你啊。”
之后,顾行迟常常在顶楼碰到那女孩,后来就算家中无事,他也会每晚去顶楼坐一会儿,怕女孩只能一个人哭,太孤单。
他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被温柔以待,尤其是在童年,虽然他没能保护母亲,但他想保护妹妹和那女孩。
后来再长大些,他努力学习考了第一,提出的要求便是:爸爸,你以后别打妈妈了。
那晚,父亲生气地打了母亲,原因就是怀疑母亲天天和孩子说他坏话。
可哪里需要说?难道小孩子就没有眼睛吗?
顾行迟对父亲彻底失望,后来,再大一些,他和李月熙约了个暗号,父亲醉酒回到家中,他就用暗号把李月熙叫出来,让她带妹妹去顶楼躲着。然后自己回去,若是父亲打母亲,他会就把母亲护在身后,他不想对父亲出重手,但父亲根本不留手,他在对峙中吃了不少亏。若是父亲没动手的意思,他就上楼和李月熙认真道谢,再把妹妹接回来。
现在,虽然父亲酗酒更凶,但父亲根本打不过他了,他也有余力在不伤害父亲的情况下保护好母亲。只是护不住家里的家具,常常被砸的一团糟。每次结束,父亲睡下,母亲在旁哭泣,他只能一人默默收拾家里。
父亲喝醉会断片,他总是不记得自己带给家里多少伤害,可”不知者无罪“并不能用在这里。法律作为限制人的最低标准,都会认为:醉酒是可以规避的行为,不能作为宽恕罪行的借口。
若有谁把法律的底线作为自己的行事准则,那他一定是个恶人。父亲屡次家暴后仍不知悔改,无论因为什么理由,都不能改变他是个人渣的事实。
虽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饭,顾行迟只觉得比平日更孤独。
真正的孤独是在互不关爱的拥挤热闹之中。
父母也一定很孤独,但大家都在努力让顾梦不孤独。
酗酒成性的父亲,过年时反而喝酒最少,实在推脱不开,喝醉了就在别人家或者酒店睡。
热闹的晚饭终于结束,大家回了各自的卧室,舅舅去了姥姥家,家中冷清下来。
深夜,顾行迟半梦半醒间,似乎看到有个瘦小的倩影,偷偷溜进了他的卧室,蹑手蹑脚的走到床头,轻轻戳戳他的脸,见他没反应,开心的翻起他的抽屉,拿了些东西满意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