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不宠
“……清泉,清泉!”
林清泉苏醒过来时,一睁眼就瞧见西瓜焦急的脸。
西瓜急得满脸大汗,高声呼唤他的名字,一边拼命摇着他的肩膀。
见到林清泉终于醒了,他大喜过望。
此时天色已黑。
灯笼的微光移动在黑暗的山间,就像一群群会发光的蚂蚁。一些星星高悬在夜幕,和在地上平躺着的林清泉大眼瞪小眼。
“清泉!”西瓜兴奋一叫,将他的思绪拉了过来,“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可算……可算是醒了。”
林清泉安静地看着他,半天没吭声,突然开口问道:“你知道赛博朋克么?机甲,枪,墨镜,霓虹灯,知道么?”
“什么?”西瓜先是疑惑,后来发现林清泉样子认真,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咋咋呼呼地叫道,“你疯也就算了,怎么还变傻了?这说的都是什么厥词?”
林清泉放心了。
他真真正正地回归了现实。
环顾周遭,他还在山间,位置正是眼睁睁看见魔从人形化成界的地方。
“吓死我了!”西瓜抹一下脑门的汗,“我说,虽说那只魔是你的崇拜者,但它毕竟是魔啊,你怎么还上赶着跑过去追啊!这不是找死嘛。我眼见着它消失,然后你和目目也凭空消失了。我吓坏了,在山里颠颠地找了你们一个下午。结果回到这个地方,眼见着你又出现了,浑身还湿淋淋的……”
林清泉了然,“这不难理解。这一个下午,我们被困在魔的界里。界里一直在下雨。”
“你们进了它的界?”西瓜道,“它的界在哪儿?为什么我没有看到?”
“它的界是基于个人所建立的幻境,有点像另一个空间。魔给我灌输了我有母亲的错误观念,之后以此为根本,建立了幻境。”林清泉解释道。
西瓜抓了抓头发,一脸懵逼。
“我有母亲的错误观念,和幻境,你可以想象成药引子和药的关系。”林清泉说,“虽是分离的,但是是相互联系的,就像一环扣一环一样,缺一不可。相当于把化界分成了两个步骤。这只魔很有本事,是高级魔。”
西瓜还是听不明白。
“算了,这些不是重点。”林清泉勾着唇角,“重点是,我们破了它的界。在没有摘除魔的心脏的前提下,我们从界里走了出来。”
西瓜大惊失色,许久后才说道:“这怎么可能?!除非摘除魔的心脏,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活着从魔的界里逃出来。魔和人,必须死一个。”
“魔力都能复苏,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林清泉眼里闪过一丝明亮的狡黠,“告诉你,这已经是我第二次从界里活着出来了。”
他站起身。这时才感到全身湿透,风一吹冷飕飕的。和服上全是泥,尤其袖子和裤管染了半截泥,又脏又湿,污渍满满都快看不出这衣服原本是黄褐色了。
林清泉一抬胳膊,发现小臂里只有十一颗眼球。
他脸色一变,环望一下四周,问道:“目目呢?”
目目离体后,为保证林清泉的视力,会调用两颗分|身在他的眼眶里。因此在目目的离体状态下,手臂里本来的十三颗眼球,会少两颗。
西瓜愣了愣,“啊?!我没看见它。我说……它还没变回你的眼睛吗?”
林清泉呆愣片刻,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的眼睛丢了。
他一下子就狂躁起来,白净的小脸飞速涨红。有什么接近底线的东西被燃炸了,充胀他的四肢百骸,生生逼出一层热热的汗。
“找!给我找!”林清泉面容扭曲,“我哪怕掘地三尺,把玄武医馆推倒,去兵火署偷火|药把这座山一寸寸给炸了,也得把它找回来!”
西瓜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我说,你没事吧?好恐怖的样子……不要太激动啊清泉。”
林清泉压根听不进劝告,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它必须得是活的!我还没用完它呢!”
于是这一晚上林清泉和西瓜都在忙一件事:找目目。
而且是以很粗暴的形式在找。
他们闯进三焦馆横冲直撞,揪着医侍轮番询问;还去了趟重病署,将垂危病人的被子挨个掀起,查看被子下面的是不是目目;为了有个寻人的好视野,林清泉甚至拿着镰刀砍倒一片竹子,在满山的树枝上挂满照明的纸灯笼;他连山后方的粪坑都跑过去看了,在西瓜的万千阻拦下才控制住自己没跳进去。
虽没有掘地三尺,也算得上是踏破铁鞋了。
所有人都觉得这俩人疯魔了。
可就这样疯魔地找了三圈,还是没有目目的音讯。
此时已经进入子时,深更半夜。
西瓜瘫坐在石阶上,累得气喘吁吁,“我说,你连件干净衣服都不换,脏兮兮地四处乱闯。这下在玄武山可更出名了啊。”
林清泉没心思搭理。他面容阴沉,暴躁得像是抽了一口炮仗。
西瓜挠了挠头皮,猜想道:“我说……它不会还在界里没出来吧。”
“不可能。界破掉的时候,是它把我护在怀里和我一起出了界,过程中为我挡掉不少飞石和山块。我能感受到它被下落的石块撞击,冲击力很强,它应该很痛,但也一声不吭,始终都没有撒手。至少在我昏过去之前都是这样的……”
林清泉说到这儿顿了下,语气不自觉地软化下来,眼里冒出橘色的暖黄,看起来没有刚才那么暴躁了,“我记得非常清楚。”
西瓜笑道:“听上去好让人感动。”
林清泉呵呵两声,“它只是为了自保罢了。再加上我是它的宿主,它的行为本质上和狗护食没什么区别。”
他勾起锋利的笑,“目目确实善良又听话,和别的蠢蠢欲动的魔胎不一样。但我不相信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舍身的程度。人性尚且如此,何况它还是一个早晚要吃了我的魔……”
这时,从下路的石阶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
林清泉一愣,猛然站起。
漫山灯笼组成的暖色光晕中,一个瘦长的身影走上来。
橘黄的灯光好像铠甲披挂在它肩上,使它宛如凯旋的战士。只是它衣衫褴褛,袖管裤管各少了一只,和服上满是泥土和破洞,堪堪可以蔽体。它双腿笔直,然而破洞之下露出的皮肤有如火烧过般的,布满显眼的疤痕。
不是林清泉的目目,那还能是谁呢。
宿主和魔胎在万千暖灯下,对视一眼。
目目先是一愣,紧接着就像小孩一样朝林清泉飞奔过来。
它抱住他的胳膊,撒娇似的摇了摇,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蹭。兴奋的样子就像一条见到主人拼命摇尾巴的小奶狗。
结果林清泉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它重重的一拳。
目目被他打懵了,捂着脸,僵直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你去哪儿了?!”林清泉气得眼前发黑,脑袋嗡嗡作响,前额的血管罕见地凸出来,在白皙的肌肤上略微显眼。
他气急的样子像极了丢失孩子的家长,揪着目目破破烂烂的衣领说:“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长时间?!连粪坑我都差点要跳了……我真恨不得掐死你!”
目目认命地被他揪住衣领,毫无反抗的意思,一对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哎我说……别动手啊。”西瓜快看不下去了,劝他道,“清泉,你好好说话,不要这么对待它啊!话说你别揪它衣领,再揪它这衣服可就更没法穿了。”
目目被松开,却不躲远,反而更加挨紧了林清泉。
它在残破的兜里翻了翻,拿出一副玳瑁圈眼镜。
眼镜镜片厚厚的,很像啤酒瓶底,镜片外一圈黄褐花色的玳瑁很是古朴。
在江户,这样一副眼镜价格不菲,只有富人才配得起眼镜。
看着眼镜,顿时,林清泉的脑海里浮现出迷弟的脸和他湿漉漉的大眼睛。它扶了扶眼镜,朝自己大喊一声:“前辈!”
林清泉回过神来,有点吃惊地说:“这是那只魔的眼镜?”
嘭一声,眼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半心脏。
右心室和右心房俱在,颜色健康,呈现出鲜嫩的紫红色。
这是魔的另一半心脏。
魔竟把心脏分为两半。一半拟态为完整的人心放置在左胸口;而另一半就拟态为眼镜,时时刻刻架在鼻梁骨上。
眼镜还真的是本体啊。
林清泉不禁大跌眼镜。
接着他心情复杂地看着目目。
想必它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去抓捕从界又化为人形的魔了。
并且以区区魔胎之身,打败了一只高级魔。
这家伙,小提琴拉得好,武力值还这么野的么。
目目用双手捧着这半心脏,献宝似的呈递给林清泉。它礼貌性地压低下巴,姿态颇为谦逊,眼睛却微微上抬,定格在林清泉的脸庞,以观察他的脸色和反应。
林清泉没表现出什么脸色和反应。
他好整以暇地,将这一半心脏放进金盒,和之前取下的那一半凑整了。
看见林清泉收了自己献上的心脏,目目就情不自禁地脸红了,表现得比林清泉还要激动。
它的眼睛实属特别,瞳仁大,很像新生儿一样纯洁。这样的眼神,再加上它献宝的动作,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为神明供养最珍贵的醍醐。
林清泉看见它这热烈的目光,本想一走了之避开的。
但他犹豫了下,终究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摸摸它的头。然后将手下移,顺着它的脸线,来到他刚才重拳出击的地方,停在那里,问道:“疼吗?”
目目怔怔地点头,立刻又摇头否认了。
“疼!怎么不疼?它虽然是自愈力强大的魔胎,但和人一样都是会疼的。甚至,因为对外界敏感度更高的缘故,它们比人更容易感受到疼痛。”
西瓜笑着凑上来,“话说,你的小妖怪也太惨了吧,就像从贱民村逃难出来的,连乞丐的衣服都比它齐整。它这么晚才回来,破破烂烂的,大概和那只魔进行了很激烈的鏖战。好不容易掏了那魔的心脏,想向你邀功的,结果一回来就被你给打了。真可怜啊……”
借着朦胧的灯笼光,林清泉看目目破碎的衣领、缺胳膊少腿的和服、烂成丝丝缕缕的前襟。它戴着个脏兮兮的面罩,和服也是污渍斑斑,整个灰头土脸的。
林清泉问西瓜道:“这山下有没有裁缝铺?我想给目目做身衣服。”
西瓜一脸问对了人的样子,说道:“裁缝铺?那可太多了,高中低档的各种都有。不知你想要什么价位和风格的?”
“有哪些价位和风格?”
西瓜老派地说:“首先说低档的。虽说是低档,但用料实惠,专染艳丽的色彩,是吉原的漂亮游女的首选;再说中档,大多为平民和低级武士服务,色泽古朴平实,用料柔软舒服,玄武医馆的青和服和黄和服,都是在中档铺定制的。我建议啊,清泉你去中档最合适了。”
林清泉不为所动,“高档铺,你还没说呢。”
“其实,真正称得上高档铺的只有一家,价钱可就贵了。”西瓜道,“这家铺子制作的和服被称为‘天|衣’,执掌铺子的裁缝被称为‘天剪’。一套和服会卖到半座花园屋敷的价钱,就这样还供不应求,连不轻易出门的皇室成员们也会光顾呢……”
林清泉一拍大腿,“决定了。就去这家!”
“你疯了吧?”西瓜奇怪地说道,“你自己都不穿这么好的,干嘛花大钱给小妖怪穿啊?”
“这你就不懂了。”林清泉笑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目目就是我当之无愧的利器,它必须要配最好的装备。”
说完,林清泉用指尖点了点目目的左胸口。他清晰地看见,它的胸膛之中没有心脏。
“平心而论,你觉得我宠不宠你?目目。”他故意放低声音,眼睛掠过一丝狡意。
目目招架不住地脸红了。
不会说话的它只能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