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元彰十六年,已经是二月了,上京城虽还有些乍暖还寒,不过日光还是很好的,迎面吹来的风已经带了些春的气息,仿佛一夜之间,田间枝头就已经绿意勃发,生机盎然。
对于上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会儿才是真的活泛起来了,去岁的那一场风波闹得,大家年都没过好,还是接到了顾家杏园春会的帖子,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又是一年春日了。
时辰已经不早了,杏园外却依旧还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不过这会儿已经不用身为主人家的顾夫人操心了,亲近一些的自然早由随从引着直入,这会儿已经安安生生的坐在堂内了。
旁人只道今年这春会,是因着老夫人的整岁,才破例多发了这许多帖子,坐在这里的却多多少少知道些内情。
“人说低娶高嫁,寿昌公主这样的,本就身份高贵,圣上又宠得眼珠子似的,论贵谁贵的过?便是没有年前的事,也是个极难的差事。”
这位显见着是会说话的了,旁边的一位圆脸夫人却比她要直接的多了。
“说起年前的事我这心就又开始哆嗦,怪道皇帝总说就这个女儿最像他,那么些人啊,她说砍就砍了,眼都不眨一下……听说那何驸马还是她亲手砍的,你说说……”
顾夫人眼角抽了抽,淡淡的说了句:“什么驸马不驸马的,昏臣罪子罢了。”
圆脸夫人撇撇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讷讷回道:“这不是没旁人么……”
顾夫人看了看她,“你这性子啊……没旁人就能这般口无遮拦?若是以前也还好,如今……”
如今不说上面那位,就是寿昌她也有些看不懂了。
顾夫人早年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那时虽性子飞扬了些,到底也还带着闺阁天真,哪似现在这般……
她们正说着话,便听见门口传来通报声,几位夫人都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挺了挺腰背,方才站起迎接。
刚出门口,便看见寿昌公主韩宗彝面无表情的坐在轮椅上,由侍女推了过来。
先皇后曹氏据说祖上乃是出国大美人庄姜的齐地,齐人以颀长为美,韩宗彝就随了这点,身形较一般女子高挑,金娇玉贵养出来的肤如凝脂,欺霜赛雪,五官明艳,端的高华大气。
唯有一双眉眼,深邃沉静,与元彰帝像了十成十,此刻素白着一张脸,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顶金丝小冠攒至顶上,越发显得长眉修目,明艳动人中透着一股说不上是英气还是邪气的锐利,只让人看一眼就心肝乱跳,再不敢看第二眼。
她惯常不喜美衣华服,此时仅着一身深色衣袍,并无其他饰物,只是那衣衫看似平平无奇,细看却能发现,上头赫然用极细的金丝绣着盘龙暗纹。
几位夫人暗自咋舌,怪道朝臣时有寿昌公主帝宠太过一说,若不是知道这位切切实实是公主,哪还有旁人什么事。
身为女子,御前行走一应规制如诸皇子不说,彰帝更是亲自为其择选寿昌二字为封,封地荥阳,举朝哗然,“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放在这位本就处处与旁人不同的公主身上,未免就要让人多想了。
需知上京城里连三尺小儿都会念一句无名诗:“生女莫忧,生儿莫喜,侯门郎君玉树高,不及天家一骄女。”
除了荣宠显赫无人能比之意,还有一层意思,便是她确实样样拔尖不输男儿,即便如今因为之前的事双腿不良于行,只能乘坐轮椅,她也丝毫不见病弱之气,反倒压得一众人等喘不过气来。
“姨母。”
随着一声轻唤,有些凝滞的气氛方才被打破。
一众夫人也才反应过来,一边暗叹短短数月,寿昌公主威势更盛,一边匆忙见礼。
顾夫人倒是将准备行的礼收了回来,侧身让了让,寿昌既然口称姨母,她便也只当个寻常长辈,不轻不重的笑着打趣了一句:“知道你不耐烦应付这些,今儿个没有我们这群老古董跟着,都是年轻人,你也松泛松泛……”
说着,正要安排人伺候她换一身应景一些的衣裳,便见寿昌公主唇角微弯,她眼眸颜色偏深,凤眼薄唇,单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就给人一种阴沉冷厉之感,只是待她抬起眼眸,微微含笑是,便似雪山初融,春波流转。
“不必劳烦姨母,一会儿还要见几个人,穿着这一身,也方便一些。”
顾夫人听她这么说,不免有些疑惑,正待要问,说话间,正好一阵风吹过,带着春日里特有的柔软和煦。
那圆脸的夫人就站在顾夫人身旁,她鼻子尖,这会儿便闻着这花香中,混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再仔细一看,那衣袍上,有几块地方比旁的地方颜色都深,想到这位公主历来的行事作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就脸色发白,抑制不住的想要吐出来,只是一看到寿昌公主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又生生忍下来了。
“夫人可是不舒服?”
“没有,可能是起的急了些,不碍事。”
“哦?”寿昌盯着她,慢慢说道:“我还以为凉国公府又要添丁了,那可真是我大朔之喜。”
唐夫人那一口气本就上不上下不下的,听她这话就更不知道作何反应了。
不说她如今的年纪,儿子都与寿昌一般大了,还添什么丁,老蚌生珠吗?
再说她那领着北军中尉之职的丈夫,因为丁酉宫乱中“迟疑踌躇,全无父辈之果决刚烈”,如今正被彰帝敕令留职察看,哪里担得上一句大朔之喜。
唐夫人心知她是恨唐家当初没有及时进宫,将皇后和太子的是算在了自家头上,便是心中再不满,想想其他人的下场,也不敢说什么,只连称不敢,等到她走了,方才软着腿坐下:“你瞧瞧,你瞧瞧,这么个未出阁的女子,说的是什么话?这便罢了,那一身的血气,便是阎王见了也要绕着走了,这样的人,我唐家可不敢要!”
说着就要带着几个儿子回去,顾夫人拦不住,心里也是叫苦不迭,原先还在一旁观望的几位夫人见此,也是一个接一个的推辞回去了。
二月为如,万物相随而出,如如然也,顾家取杏花报春之意,又兼缅怀先圣杏林讲学,因此历年有杏园相会,共赏春景之举。
因着男女皆可参与,又另外兼有互相相看之意。
韩宗彝自然知道彰帝特意叮嘱的用意,不过是因为何承已经被自己亲手斩杀了,何家虽然未倒,也已经不合适了。
得了宫里意思的顾夫人如何为难韩宗彝自是不知,不过想也知道,以如今她的情况,但凡好一点的人家,谁舍得自家前程大好的郎君来填自己这么个坑。
如此倒是正合了她的意,刺完唐夫人后便无事人一般,径自赏着景。
今年的春来得较往年晚,寻常人家的杏花还是将开未开,顾家杏园内却是粉白如云,层层叠叠的杏花,铺张热烈得人眼都看不过来。
韩宗彝也起了些兴趣,正要让人往林中推一推,旁边树下一个少年突然翻过栏杆,正好停在了韩宗彝面前。
“诸位别忙,若是想知道这花的秘密,倒也不用往里面去寻,只需要问我就好了。”
跟在一边的侍卫正要将人驱走,韩宗彝却抬了抬手,“你知道?”
那少年郎露出一个笑,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当然知道了,这法子呀,还是我想出来的呢!”
他说话带着几分南边的口音,清越动听,配上那灵动的眼睛,倒是显出几分天真的样子。
韩宗彝的手指在轮椅边轻轻点了点,神色却不变。
“那还望这位小公子为我解惑。”
那少年郎脸上露出几分说不上是气还是尴尬的神色,却不急着回答回答,反而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我不是小公子,我比你还大一岁呢。”
韩宗彝的手指顿了顿,带着些疑惑看向他。
“你不是寿昌公主?”
见韩宗彝没有反驳,他又瓮声瓮气的开口道:“那就是了,我虽不知你生辰,年岁还是知道的……你该叫我一声阿哥。”
他倒还算知道不好意思,后面两个字几乎是哼出来的,一张脸臊得通红。
公主府这几个人脸都木了,说实话,今日这一遭,虽未声张,公主府的马车来的时候也没避着人。
虽则寿昌公主如今凶名在外,但总有人不看这个,毕竟实打实的好处跟前,别的都可以靠边,便是公主尚了驸马,也不缺一心攀龙附凤的,何况如今驸马已经没了。
因而虽然真正的好夫婿没几个,但各式各样想要出奇制胜的也没少见,有一身白衣吟诗作赋的,有飘飘若仙弹琴吹笛的,更有这样的天披了一身鹤氅东施效颦仿王郎的,大家也权当看个热闹。
说实话,这个样子的,还是第一次见。
再看坐着的这个,倒是不动如山,不过几个人都是惯常跟在她身边的,哪看不出来,公主这是有点兴趣了。
一时几双眼睛都看向了那蹲在地上的人。
倒是长了一张好脸,只是,这行止,半点没有贵族子弟的风度翩翩,脑子,好像也有点不好的样子。
公主她,原来好的是这一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