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望舒盈凝神内视身上的乾坤袋,很快便在其中找到了她昨天晚上才刚刚丢进去的凤衔珠海棠纹玉钗,她盯着那支玉钗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梁笃。
这个时候,梁笃已经走了过来,因为她刚刚停下脚步,发髻上那支凤衔珠海棠纹玉钗上的珠串正在微微晃动。
就像望舒盈昨天晚上刚刚低头照镜子那会儿一样。
梁笃见望舒盈一直看着她,却并不说话,于是开口唤道:“舒盈?”
昨天晚上,她还推测说,钗头这种凤凰衔珠加上海棠花纹的样式极有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定制花样,今天就被生活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
梁笃她,为什么会戴着一支一模一样的凤衔珠海棠纹玉钗?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昨天在竹林中的那两名男子,要寻找的人究竟是梁笃还是她?
望舒盈闭了闭眼睛,掩在袖中的手指轻轻地、漫无目的地抓了抓衣袖,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平息自己内心的震撼之情,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你……”
“怎么了?”
“怎么啦?”
许是望舒盈面上的神态着实有些奇怪,梁笃和徐未然瞧见了,几乎同时发问道。
望舒盈心里有些乱,她摇摇头,说没事,“没,没什么……就是刚刚突然有点头疼,现在已经好了。”
紧接着,她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随口说道:“梁梁,你戴的这支玉钗,样式挺别致的,感觉是不常见到的样子,是在哪里买的呀?”
“不是买的,”梁笃摇摇头,说是别人送她的,“是我一个密友送我的礼物。”
望舒盈眨眨眼睛,追问道:“嗷嗷,这样呀……那,你那个密友现在在哪里呀?能不能帮我问问她,这支玉钗在哪里能买到?”
“她……她啊……”
想到那个密友,梁笃原本清清冷冷的面庞上染上了肉眼可见的愁绪和忧伤,她转头看向远方,眼中满含追思之情。
约莫五、六秒钟过去后,她才颤抖着声线,说道:“将近二十一年前,她和其余修士一块,进入一个秘境历练……然后……她再也没有出来……”
望舒盈没有想到这支凤钗背后会隐藏着这样的悲剧,她睁大了眼睛,喃喃道:“啊……”
乍一听见这样的悲惨故事,一旁的徐未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睁着眼睛,张着唇瓣,神情有些发愣的。
梁笃追忆故人的神态实在太过真实,望舒盈看着她充满忧伤的面庞,不知怎的,竟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悲伤之感,以至于心口出现一阵隐隐的钝痛,还有些呼吸不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心口微滞的状态中缓过来,非常歉疚地向梁笃致歉道:“真的非常抱歉……让你回想起这样的伤心事……”
“没有关系,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二十一年了,已经过去了……”梁笃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而后从发髻上取下那支凤衔珠海棠纹玉钗,把它递到望舒盈面前,“你实在喜欢的话,记下这个花样,看看有没有什么钗环铺子能仿制吧。”
梁笃如此真诚坦荡,望舒盈彻底打消了她可能和昨晚那两名男子有所关联的想法,还在心中为自己刚才错怪了她,默默地说了声抱歉。
应该只是一个无巧不成书的巧合吧,不然,总不能是梁笃那个在秘境中陨落的密友,死而复生后,出来故弄玄虚吧?
望舒盈接过玉钗,将它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除却钗身内侧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刻,无论是玉凤展翅的动作,还是衔着的那串玉珠的总数,这支凤衔珠海棠纹玉钗从头到尾都和她昨晚放进乾坤袋里的那支一模一样。
她微微皱眉,在心中思索出现这种情况的各种可能:
譬如,梁笃那个密友和某个神秘的人物私交颇深,为纪念友谊天长地久,她们去同一家首饰铺子定制了一对一模一样的玉钗。
或者,梁笃那个密友通过某种渠道拿到了某个神秘的人物的设计图纸,随后按图索骥打造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玉钗。
再或者,梁笃那个密友亲笔设计了这款凤衔珠海棠纹玉钗,并将有设计图纸这件事告诉了某个神秘的人物,在梁笃那个密友意外身故后,那个神秘的人物为表追思,打造了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玉钗。
……
兀自琢磨了一小会儿,因为可依据的例证过少,望舒盈无法作出任何合情合理的推断,她一边伸手将玉钗递回去,还给梁笃,一边致谢道:“我看完啦,谢谢梁梁。”
正在这个时候,在一旁发愣的徐未然,突然一拍脑袋,转头问梁笃,“梁仙子,你说的那个再也没有出来的秘境,是不是就是那个琅嬛秘境?”
好家伙,他这反射弧可以从地面上一路延伸到月球上了吧?
而且,他怎么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么低情商呢?
望舒盈转头看向徐未然,试图用眼神提高他的情商,并阻止他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下去。
谁成想,徐未然充分发挥了愣头青的精神特质,不仅对自己的低情商无知无觉,还气死人不偿命地对她说道:“姐妹,你怎么了?眼睛抽筋了?”
她看他这是故意想气死她,好继承她的蚂蚁花呗!
望舒盈正准备转移话题,又听徐未然雪上添霜、火上浇油地说道:“先前我曾经听我太爷爷的莫逆之交说过,二十多年前,琅嬛秘境中突发异变,当时在秘境中历练的十几名修士,都在瞬息间消失不见了,后来各个宗门都多次派人进入秘境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
“当年在琅嬛秘境中消失不见的那十几名修士中,包括阅文宗云之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好像是姓苏吧,听说,那位苏仙子身具赤凰灵焰和天灵根,在修道一途上,乃是可遇不可求的旷世奇才,而云之长老至今没有再收徒,正是因为再没有人能入他的眼。”
此言一出,梁笃的神情猛地一怔,过了数秒钟后,她忽然飞快地瞥一眼望舒盈,而后微微低头,掩去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
望舒盈并未注意到梁笃方才的匆匆一瞥和短暂出现的奇异的神情,她以为梁笃是因为思及伤心事,心绪异常低落。
于是,她先是转过头,瞪了瞪低情商而不自知的罪魁祸首——徐未然同志,而后又回过头看向低着头黯然神伤的梁笃,转移话题道:“我们该出发了吧,在这儿说了这么久的话,再不出发都要中午咯。”
闻言,梁笃缓缓抬起头,她的面庞上已完全看不见方才曾伤春悲秋过的痕迹,显然是调整好状态了。
她对着望舒盈轻轻点点头,说道:“嗯,走吧。”
望舒盈看着她,面上露出欣慰一笑,而后转身拿起灵木方桌上装有唯一一个小笼包的纸袋,将纸袋递给徐未然,声音凉凉地说道:“光盘行动尚未成功,小徐同志请你努力。”
紧接着,她便站起身,脚步轻快地同梁笃一块往客栈外边走去了。
徐未然接过纸袋,将里边那只小笼包往嘴里囫囵一塞,而后一边迈步往客栈门口走去,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这不算真香啊,刚刚说的是明天,所以这次不算。”
零点五秒钟过后,他忽然停下前行的脚步,仔细地嚼了嚼口中的小笼包。
咦,这只小笼包里面怎么没有葱?
奇怪,他刚才吃的那些个全都有葱啊……
望舒盈一行三人在常宅中见到了程佩兰的前未婚夫常卓瀛。
彼时,他正脊背笔直地跪在后院的高堂中,双目垂泪地注视着上方摆着的程佩兰的灵位,端的是古言小说中深情男二的样子。
不是吧,还真是狗血的三角恋啊?
望舒盈盯着常卓瀛眼眶上那颗看上去马上就要滴落、却始终坚守阵地的眼泪,在心中天马行空地随机排列组合出十多个古早狗血的三角恋故事。
诸如什么常卓瀛爱程佩兰,但程佩兰不爱他,而是爱季黎羽;常卓瀛爱程佩兰,程佩兰本来也爱他,但是季黎羽霸道强制爱;常卓瀛爱程佩兰,程佩兰同时爱上常卓瀛和季黎羽,最终决定选择季黎羽;常卓瀛原以为自己不爱程佩兰,直到程佩兰和他解除婚约,嫁给季黎羽,他才追悔莫及,等等等等……
只要古早狗血言情小说看得多,就没有什么三角恋故事是她想象不到的。
望舒盈伸出手肘弯,悄悄地戳了戳站在她边上的徐未然,用眼神示意他上去问话。
徐未然却用下巴指了指前边那座乌漆嘛黑的程佩兰的灵位,缩了缩脖子,表示自己不太想(敢)去。
望舒盈觉得现在这个进度条完全是梁笃早起工作的功劳,现在再让梁笃一个人干活,真的怪不好意思的。
于是,她向前走一步,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提问。
正在这时,常卓瀛忽然从地上站起身,对着她长身一拜,声音颤抖、带着浓重哭腔地说道:“诸位道长、仙子,你们是听姨母说了阿兰亡故的事情,来寻我问讯的吧。”
“你们是想知道,阿兰身亡当日都发生了什么吧?”
将对方要说的话提前抢白,让对方无话可说,好一招先发制人。
如今只能听他自我陈述,无法突击审问了。
如果不是他眼睛布满血丝,显然悲痛过度、夙夜未眠,上来就是这一招,她都要怀疑他是真凶了。
望舒盈点点头,顺着常卓瀛的话头,问出那个无比套路的问题,“常公子,程佩兰身亡当日,都发生了什么?”
熟料,下一瞬,常卓瀛突然又改口说自己要从头开始讲了,“不,事情还得从我和阿兰的婚约说起……”
不是,他怎么能一下这样、一下那样呢?
现在的年轻人哦,真的是不讲武德!
望舒盈眨眨眼睛,在心中默默吐槽常卓瀛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乱来。
所幸,接下来常卓瀛终于进入陈述状态:
“我的母亲同阿兰的母亲,姐妹情深,她们先后出嫁,又几乎同时怀有身孕,于是便约定说,如若所出是一男一女,便结为亲家,如若所出是双男或双女,便结为兄弟姐妹。”
“如诸位道长、仙子所见,我与阿兰恰是一男一女,故而指腹为亲,此后十数年里,我和阿兰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即便不说那指腹为亲的约定,以我同阿兰的情分,也是要结发为夫妻的。”
说到这里,常卓瀛忽然顿了顿,抬袖拭泪,复又哽咽道:“可谁能想到,我与阿兰最终竟是情深缘浅,阴阳两隔……”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识人不清,交友不慎,在学堂中与同窗季黎羽,结为好友。”
“三年前一个炎热难当的夏日,我不幸染上暑热,昏倒在学堂中,阿兰闻讯后,千里迢迢赶来探望我,正是这一次探望,让季黎羽见到了她。”
“季黎羽觊觎阿兰之姝色,此后,竟罔顾伦常,数次在言语上轻薄于她,阿兰生性温柔娴淑,此等事情,她羞于言语,直至有一回,季黎羽大醉后,竟闯入程宅,上门寻她,还扬言说要强娶她为妻,直至此时,我才知晓,我视为好友的季黎羽,竟是那等道貌岸然的好色之徒。”
听到这里,望舒盈觉得常卓瀛说的话有些不合常理,于是发问道:“等等,照你这么说,程佩兰心悦的人是你,那她又怎么会嫁给季黎羽?你既然心悦于她,又怎么可能会同意和她解除婚约,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那等好色之徒?”
“季家家大业大,季黎羽的曾祖父乃是阅文宗白旗长老之亲传弟子,其父兄亦是金丹修士,而我常家不过寒门,数代未有修士,势单力薄,季黎羽以我之前程相胁,逼迫我签下退婚书……”她问的这几个问题正中要害,常卓瀛立刻痛哭流涕地忏悔道:“若我早知阿兰会芳年早逝,便是死也不会同她解除婚约,看她另嫁他人的!”
说了半天,就是他觉得自己的前程更重要呗……
她收回一开始说的话,深情男二的位置,他不配。
望舒盈和徐未然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大大的“渣男”二字。
这个时候,梁笃乘胜追击,再次问出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所以,程佩兰身亡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知我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如今便是再追悔莫及也无济于事,”常卓瀛突然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可诸位道长、仙子,阿兰是被季黎羽那个衣冠禽兽害死的!我请求你们,一定要严惩季黎羽,为她做主!”
梁笃让他说出当日之事的真相,“你且先说,程佩兰身亡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若她当真是为季黎羽所害,我们定会为她讨还一个公道。”
“没错,你先告诉我们,程佩兰究竟是怎么身亡的?她并不是自尽的,对吧?”望舒盈跟着说道。
许是当日的回忆着实不堪回首,常卓瀛掩面而泣,浑身不断颤抖,异常痛苦地说道:“阿兰与季黎羽成婚后,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我同她解除婚约,本就愧对于她,得知此事后,更是心痛如绞。”
“她与季黎羽成婚后第二年,我探听到她回门的日子,在程宅偷偷见了她,她清减了许多,眉宇间添上了无数忧愁,她向我哭诉季黎羽薄情寡性,待她一日比一日差……那日,见她默默垂泪,我心中悔恨交加,向她许诺,定会带她离开季宅,远离苦楚。”
“其后,我将那句承诺铭记于心,日复一日地辛劳,终于在今年年初挣够了带她远走高飞的盘缠……三月初三那日,我探听到季黎羽不知因何故远赴穆城,便同阿兰约好,趁他外出未归,于三月初六酉正时分,到季宅同她相会,带她离开。”
听到这里,梁笃看看望舒盈,小声地补充道:“三月初六,也就是程佩兰身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