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98
……这也太近了。
有那么一瞬间, 远山湊甚至都已经忽略掉了暗藏在不知何处的敌人、世界末日一般的糟糕未来和不知应该如何走向了前路。
对方抱得很用力,是他这种成年男性都觉得有些呼吸困难的程度, 连手指都在发抖。
“我一路飞过来的时候都有种糟糕的即视感, 觉得可能会遇到让自己一辈子都难以释怀的事……大家都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现在高中生表达情绪的态度都是这样的吗?!还是说咒术师在这方面和非术师有着不同的习惯……果然是这样吧!考虑到五条悟这个人在为人处事方面的水准,作为他的挚友, 夏油杰表现出什么样的水准似乎都很正常……
但理论上知道是一回事,落实到实际行动上就是截然不同怎么回事。他表情拘谨地动了动,夏油杰似乎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 猛然松手后撤两步, 表情显得赧然起来。
“抱歉——”
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半张脸,“突然听说前辈也在这边,而且情况还那么危险, 一时之间……”
夏油杰觉得自己能够清晰感受到脸部表面皮肤正在升温。
而远山凑也显出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七海还在房间里,你要不然也去看看……他们两个伤得都很重,我这边情况倒是还好,硝子坚持没让我进帐里面。”
“……本来就该是这样。”
“哎?”
“那可是一级咒灵, 如果前辈一开始就预感到了危险的话, 那就用稳妥一点的方法啊!而不是直接跑到这种地方来……”
对方的声音越来越低:“那种场面,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了。”
在死亡的面前,生命显得薄如蝉翼。
这个人曾经差一点点就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明明是非术师, 明明一直都呆在被保护者的位置上, 却永远都会做些出格的事。
“……到底谁才是疯狂的科学家啊。”
夏油杰想起了冈部伦太郎那个用来自称的中二台词。
情况看上去得到了解决, 短暂的见面之后, 远山凑和桐生萌郁两个非术师连夜开车被赶了东京(接下来的工作交给咒术师就好!), 为了防止夜长梦多, 夏油杰决定今天晚上加个班去将那只一级咒灵解决掉——两年前的自己在面对一级的时候还需要小心谨慎,而如今已经晋升成为了特级的自己和当初早就已经不用同日而语。
他变得更强了,可明明如此,和悟的距离却显得日益遥远。
当日凌晨五点,灰原雄的手术结束,浑身缠满了绷带被从手术室当中推了出来。刚刚进医院的时候辅助监督就联系了对方的家人,他的妹妹在听电话的时候就哭了出来,呜咽声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坚决地问清楚了地址。
“现在咒灵还在附近没有解决,我们不太建议家属在这个时候过来探病,等家入小姐的咒力恢复以后,会用反转术式来怼你哥哥进行治疗……”
井上监督柔声劝阻,可这并不能阻碍灰原妹妹的决定——非术师不能够前往危险的地方,那就由同样“能看见”的自己去探病。小姑娘毅然决然地发消息给学校老师连夜请了假,和父母商量好之后就买了车票,坐夜间巴士在晨光熹微前赶到了现场。
等她到医院的时候,硝子和七海建人正共享着一条毛毯靠在医院的靠背椅上补瞌睡。他们需要抓紧一切时间来恢复自己的咒力,再用这些咒力填补进干涸的身体,而灰原雄还在不远处的病床上昏睡着,手臂连着吊瓶,滴滴嗒嗒注射进去医生调配好的电解质溶液。
灰原妹妹一路上都在想着自己肯定会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可真的看到面前的这副场面,她却悄无声息地保持了沉默。犹豫半响之后,小姑娘转身冲着医院附近的便利店走去——等他们醒来之后,至少要能吃上热乎乎的早饭。
而夏油杰则踏着月色走进了帐中。
“夏油君,你这边没问题吧?听说是从宫城县一路直接飞了过来……要不然还是先休息一晚上?”
辅助监督小心翼翼地挑起话头,今天一整天接连出现各种意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咒术界看好的年轻特级也折损在这里。
“等解决之后再休息吧,也不差这一会。”
年轻的咒术师笑了一下,远山凑离开之后,他也没必要再强撑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眉眼之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不过就是一级而已,我应付得过来。”
于是辅助监督又不说话了。
“不过就是一级”,这实在是年轻又霸道的说法,对于大多数咒术师而言,一级咒灵就已经是他们从业生涯当中难以企及的顶点,可这“顶点”却被如此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虽然将任务委托给专业人士有种令人放心的可靠,可这难免会让人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夏油杰折了折手指关节,勉强自己催动起咒力。
他已经有将近三十个小时没有睡觉。
五条悟的情况不遑多让:学会了反转术式之后,在这漫长而枯燥的夏天里,他几乎每天都只睡三四个小时;而自己的情况也不乐观,大量吞噬咒灵仿佛能让精神都变得躁郁,今天在排队购买喜久福的时候他看到有一个男人试图插队,原本站着都能睡着的夏油杰猛然然出手,一扬手臂就将对方从排队的队伍当中扔了出去,男人摔出好几米远,胳膊肘摩擦在水泥地上,蹭出了一道足够让周围人发出惊叫的血痕。
他很困,很烦,想要赶紧买好伴手礼就回去休息,可下一个任务总会接踵而至,似乎就连这种排队的时光都成了偷来的闲暇。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因为今年的咒灵格外多。
——为什么咒灵变得多了起来?
……
这就成为了大多数人的无法回答的疑难问题。
插队的男人从地上仓皇地爬起来,原本还想要骂人,在对上夏游杰的视线之后猛然噤声连滚带爬地逃跑了。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戾气令他前后排所有的食客都噤若寒蝉,这份战战兢兢的态度让夏油杰自己都吃了一惊——他过去从来不是这副样子,同学喜爱,师长信赖,在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有着堪称完美的外壳,而如今他在商店的玻璃橱窗面前看见自己的倒影,表情阴郁扭曲得让人触目惊心。
夏油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对着玻璃挤出了一个笑容来。他向来知道应该怎么笑——就是那种被悟一开始就斥责为骗子的笑容,能够获得别人的信赖,消解他人的畏惧,看上去亲切又和蔼。
……为什么咒灵变得这么多?
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
千百年来也从未有人得出过答案。
选好了商品掏钱结账,等走出店门的时候,夏油杰肉眼可见周围的所有顾客全部都长出了一口气。而这份畏惧又让他觉得反胃——恐惧也是直白的负面情绪,不知道将会在哪一天里就变成向无辜者举起屠刀的咒灵。
而就在这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硝子打过来的,用平稳的声音解释了自己和二年级两名学生的重伤,“远山也在这边,就是他让人把我从东京带过来的……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咒灵会交给你或者五条来解决,五条那边距离太远了,你有空能过来一趟吗?”
“……前辈在那里?”
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调整好的表情又有着隐约扭曲的趋势。
“嗯,他好像提前就知道了这里有可能会出事……在东京那边也做了点布置,不然我没办法抽出空偷跑来这里。”
硝子说:“如果你这边忙不过来的话,喊日下部过来也可以……”
“——我马上就到。”
夏油杰说:“不用再叫别人,我马上就到。”
帐里空空荡荡,一片狼藉。
得益于“大多数咒灵不会随意离开自己诞生时的地方”,咒灵的危害还尚且没有扩散到周围的居民区。
……不过他也不太在乎。
夏油杰面无表情地朝前走着,满地都是自己同伴所洒落的斑驳血迹。
他不止一次踏进过这种形同鬼蜮的地方。
特级咒术师意味着所有疑难杂症的最终答案,这也就是说,他会经常负责“扫尾”一些别人无法处理的问题。
在“帐”里遇到乱七八糟的尸体已经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咒术师同行说不定下一次见面就已经身首异处。经过了半日的折腾,这里的血迹都已经干涸,而他的脑海当中还残存着某一次任务中湿淋淋的触感。
五条悟对此显得有些无动于衷——他从小就已经见识过了太多人的死亡,对“咒灵会平等地杀死咒术师和非术师”这一点早已接纳,虽然死亡仍旧会带来遗憾和痛苦,但从小出生在咒术师家庭里所培养出来的那种“钝感力”勉强能够称得上是一种生活的屏障。
曾经有业内人士说过,这份“习惯”就是有传承的咒术师超越普通咒术师的地方。
初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夏油杰觉得匪夷所思,又嗤之以鼻——说着这些话的人明明比他自己还弱,却还想要在这些偏门地方找出一点聊胜于无的优越感,在他眼里简直可怜又可悲。可如今见过了更多生死,虽然仍旧不认同这种观点,可他却隐约有些理解了对方这么说的理由。
同伴源源不断的死在咒灵手中,他永远也不能习惯和接纳这一点。
而这种“不能习惯”无形当中也带来了更大的工作压力——只要自己不去就是别人去,自己不会死在咒灵手里,而同伴则未必,那样想的话还是自己多做一些工作比较稳妥。可人类的精力又是有限的,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全日本有一点二亿人口在源源不断地诞生出诅咒,而六眼和咒灵操术师都只有一个。
总有自己鞭长莫及的地方,总有自己看不到的场所,有咒术师在悄无声息地死去。
“……”
咒灵化作黑色的团块,滑过喉咙被吞进不知何处。夏油杰掏出手机,哑着嗓子给辅助监督打电话,说“咒灵已经被祓除,大家可以回去休息了”。
“我还有点报告书要赶,夏油同学辛苦了,先在医院找间病床补一觉吧。”
年龄大自己几乎一轮的辅助监督深深鞠躬,也因为工作了一整晚而眼底泛青。远天当中泛起明亮的白色,用不了多久就会升起太阳,整座城市在晨光当中苏醒,忙碌的人们对黑夜当中所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他原本还想和七海说两句安慰的话,结果一沾枕头就彻底睡着,可又睡得很不安稳,皱着眉头眼皮翕动。
梦中的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二年级的那个夏天,远山前辈并没有出现在高专的结界当中,取而代之的是走在自己前面的天内理子。对方被伏黑甚尔一枪击中,血液泼洒在地板上,而脸上还停留着尚未收回去的笑容。
对未来的展望,和对他自己的信赖,被定格在了血肉模糊的一瞬间。
随后是灰原,是高专医疗室当中蒙着的白布和一片压抑的沉默。沉重的即视感催促他长途奔袭四个小时,所有的疲惫和恐惧都在梦中彻底反扑了上来。
仿佛岸上搁浅的鱼在疯狂翕动着自己的两腮,又好像从来不会游泳的人被投身于深海,夏油杰猛然吸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汽车的后座上,肩膀甚至还捆着一条安全带。
窗外是飞速向身后掠去的高速公路,汽车的玻璃窗上隐隐约约倒映出自己的侧脸。
岩田监督查觉到他的动静,看了一眼中央后视镜:“你的几个同学都已经被接回去了,这边人手不够,我也被派来帮忙——你白天睡得太死,还是我和井上一起齐心协力把你搬到了车上。”
“啊……”
原来是这样:“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怎么好意思说麻烦呢?”
对方笑了一下:“对了,远山君拜托我告诉你,等大家受伤都恢复之后,他想要组织一场庆祝会,邀请这一次所有的相关人员都一起参加,祝贺大家有惊无险地完成任务。”
“……前辈这么说吗?”
他揉了揉眼睛,逐渐从梦中压抑的氛围里脱离出来。
“嗯。虽然大家都是咒术师,但也别喝太多酒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