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皇帝轮流做
范丞相转向范偕, 哑声道:“阿偕,莫要被你妹妹胡言乱语蛊惑, 她被楚燔那小白脸迷得神魂颠倒,已经失心疯了。听为父一句,杀楚燔,扶楚漆上位,你就是下一任摄政王!有羽百万疆土、亿万臣民,将来全是你的!”
楚漆是先王幼弟硕果仅存的血脉、算下来已经是玄孙,亦是凤弥王的小侄孙,今年刚满两岁。
范王后笑吟吟道:“父亲画了好大个饼,然而父亲春秋正盛,又有名医看顾、仙家灵药温养, 少说来还有百年寿元。所谓将来,究竟要等多少年?与其同父亲拼寿元,还不如做个现任的摄政王,你说对不对,哥哥?”
范偕竟点了点头,看向范丞相时,又说了三个字, “凤冠晶。”
看范丞相不明所以,他再度开口道:“妹妹口说无凭,但……我见过凤冠晶,有裂缝。”
凤冠晶,乃鸠五家硕果仅存的晶化鸠首, 乃当年侍奉羽帝少昊的凤冠鸠先祖所化,持有则能泽被后世。几经战乱,其余四家的晶化鸠首已经不知所踪, 历代家主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依然遍寻不获。
唯有凤冠晶,则一直妥善保存在范氏族中,由家主代代继承。
祖父去世,父亲继任时,就有交接凤冠鸠的仪式。
小范谐不过七岁,正是调皮捣蛋、猫憎狗嫌的年纪,尚未明白“祖父离世”究竟是件怎样的事。
反倒是下人们私下里常挂嘴边的凤冠晶更叫他心生好奇。
于是偷偷溜进了父亲书房,终于得见了藏在红木盒中的传家之宝。
谁知触手寒凉,惊得小范偕失手将凤冠晶摔落在地。
捡起来仔细一看,竟在毫无瑕疵的剔透晶体中发现了一道发丝般的裂痕。
小范偕误以为是自己摔出来的,心知闯了大祸,吓得好几天战战兢兢、神色仓皇。好在旁人都以为他为祖父离世而哀痛,倒不曾看出异常。
而直到继任仪式结束,父亲也不曾打开盒子展示,更不曾因传家宝受损而出现过任何异动。
范嫄听完笑道:“凤冠晶乃是神鸟遗骸,区区外力,如何能伤其分毫?莫说摔那么一
下,纵使丢进火里烧个百年,也不会有半丝破损。其内有裂痕,必因子孙不肖、犯下令先祖都震怒的大罪。”
范偕一点头,看了眼范嫄,迟疑道:“其实妹妹……早就说过了。只是我当初不信她。”
范嫄垂眸,默然片刻才叹道:“幸好当初哥哥不信。”
否则……
三岁女儿目击父亲行凶弑父,又说与七岁兄长听。
范丞相当时如果知晓,又会如何行事?
毕竟春秋正盛,若儿女不幸夭亡,就再生几个?
范丞相面色愈发铁青,感受着屋外传来静默肃杀之气,冷然道:“说一千道一万,无非是要为弑父找个借口,真当老夫只能任凭鱼肉不成?”
范嫄已经收起了感伤,笑道:“父亲当年行的虽是下策,倒着实给了女儿启发。不过我们倒不必做到这等地步……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子承父业,天经地义,还请父亲将凤冠晶传予哥哥,往后……也可以享享清福了。”
范偕亦道:“父亲放心,计划照旧。”
范丞相怒发冲冠,狠狠一拍桌子,厉声道:“放肆!范偕,你信她肯杀凤弥王?”
范偕不开口,范嫄笑道:“哟,父亲这就想错了,凤弥王死了,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她眼中光芒闪烁,竟当真在憧憬,“只有凤弥王死了,楚燔哥哥才是我的。夺走他最后的依仗,拔去爪牙、翎羽,叫他无依无靠,天下之大,他只有我。”
范丞相默然盯着她看,仿佛这数十年来,才刚刚认识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半晌愕然叹道:“你疯了。”
范嫄不服气,扭头道:“哥哥,你懂我的,对不对?”
范偕敛下眼睑,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范嫄这才笑靥如花,柔声劝道:“如此总算没有后顾之忧了,父亲,事不宜迟,请将凤冠晶交出来罢。”
范丞相冷笑道:“痴心妄想!”
话音一落,范丞相周身炸开了金光。
轰然爆裂声掀翻了屋中明里暗里包围的众人,也将房顶轰开一个大洞。黄褐光影拔地而起,穿过破洞,往府外飞速遁去。
旋即撞上了天顶的无形巨网,透明中隐隐有彩光闪烁,仿佛活过来一般,渐渐将那黄褐色鸠鸟包围其中。
眼见得包围圈越缩越小,一溜燃着赤烈火焰的箭矢突然袭来,擦着鸠鸟翎羽而过,点燃了巨网,眨眼燃成漫天大火,又化成无数火焰流星往地面滴落,所到之处皆成火海。
这是只有仙器级别火纹绣符才能达到的威力。
范府内一时间乱成了团,围剿范衷的人手少而精,如今却被大火拖住了脚步。
那黄褐鸟影在火焰中凄厉惨叫,眼看得就要葬身火海,却又突然窜出一道黑影,携着他冲出范府防卫网,落在了墙外的巷中。
一辆马车正巧疾驰而过,携着被烧得半焦鸠鸟的蒙面人一把扣住敞开的车门,连人带鸟利落钻进车厢。马车丝毫不停留,迅速驶出巷子,得得地往城外奔去。
等到范偕带手下追出来时,只在石板路上捡到了几根烧焦残缺的羽毛。
范丞相昏昏沉沉,皮肉焦灼火辣的剧痛令他口干舌燥。
不知何人喂了他一粒丹药,灵气稍稍凝聚,勉强化出人身,他才察觉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农家房屋中,硬得令脊骨钝痛的硬板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臭气味,此外只有个破烂开裂的方木桌。
窗外天光晦暗,约莫已临近傍晚了。
一个青衣女子背着他坐在桌边,擦着打火石点燃了蜡烛。
范丞相竟还有力气自嘲笑笑,叹道:“我发出数十道消息,最后却只有你来了……当真是,众叛亲离……放心,这次你居功至伟,本相回去了,重重有赏。你是哪支的,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并未转身,反倒是一个须发皆白、农夫打扮的清瘦老者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有豁口的红泥陶碗,见他醒来便笑道:“范四爷醒了。”
范丞相脸色一凛。
他布置了无数后手,但并不会有任何一人,不唤他“相爷”,反倒唤他"范四爷",那是父亲依然在世时,旁人对他的称呼。
亦是他绝不愿再想起的往事之一。
然而全身烧伤迟迟不见痊愈,范丞相拼命撑起身子靠
坐床头,就已经耗费了绝大多数气力。他喘了会儿气,方才问道:“你——你是何人?”
老者将陶碗送到他嘴边,苦涩腥臭气味扑面而来,催人欲呕。老者却笑道:“乡下地方无好物,四爷伤得重,将就喝点草药,聊胜于无。”
范丞相皱眉,却仍是忍着恶心将药喝了。
老者才道:“四爷贵人多忘事,许是不记得老朽。老朽姓顾,家中兼职种花,四爷府上三成的花,都是老朽送去的。”
范丞相脸色渐渐又化作青灰,视线却落在老者侧后方,转身站起来的女子脸上,宛如见了鬼一般惊恐。
顾伯气定神闲,续道:“这位是老朽的女儿,家中事忙时,曾替老朽送过几次花,四爷也是见过的。”
范丞相猛地往后一退,肩膀伤口撞在坚硬床头,痛得脸色发白,他却顾不上,颤声道:“你、你不是……”
顾伯道:“小女命大,侥幸逃得性命,却记忆全失,是以隐姓埋名多年。她如今不叫顾倩,而叫做——仇四。”
仇四婶儿——抑或应当叫她本名顾倩,与父亲顾伯一道,用冷淡双眸注视着范丞相。
顾伯缓缓说道:“只为了记住,仇人,行四。”
朝中混乱无序,学宫依然一派平静,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姬朝安一如既往带师弟师妹们上早课,盯着一群小崽子们背完了书才放人。
还在学室中收拾书本时,就有个师妹兴冲冲跑进来,脸蛋涨得通红,唤道:“朝安师兄,外头有人找。”
姬朝安收好了书,单手托在掌中,长身而立,举止如竹姿料峭风雅,柔和笑道:“有劳师妹。”
小师妹捧住了脸,又喜又羞地笑道:“朝安师兄不用客气。”
一时间,费尽心思,过五关斩六将争赢传话机会的辛苦,全都值回了票价。
姬朝安浑然不觉,只稍微加快步伐去了学宫外殿的会客处。
顾伯正在候着,送上一个散发烤肉香气的竹篮与一个木盒,笑容温和道:“幸不辱命。”
姬朝安先打开木盒,黑丝绒底衬上,静静躺着个晶莹剔透的凤冠鸠首。
他长舒口气,合起盖子,问道:“四婶儿现在如何?”
顾伯道:“此物……被那人藏在灵基之中,仇四费了些力气才算留住他性命,如今在歇着。”
他边说边渐渐红了眼圈,对姬朝安深施一礼,“大恩不言谢。”
姬朝安急忙还礼,说道:“不过是互惠互利,顾伯言重了。”
顾伯叹道:“若非公子出谋划策,单凭老朽与少爷,断无扬眉吐气之日。那人何其高高在上?公子给我们的机会,一万个老朽粉身碎骨也换不来,这份恩情,公子不放在心上,老朽与仇四却不能忘恩负义。往后公子但有所差,风里雨里,刀山火海,我父女二人绝无推辞。”
姬朝安道:“如此甚好,高槐最喜欢四婶儿做的烤肉,往后得闲了,还劳烦四婶儿多做几次。”
顾伯一面抹着泪,一面笑容满面,没口子地答应。
姬朝安一身轻松地提着整篮子烤肉回院子,半路上遇到兔子狂喜吱吱叫着,径直跳进篮子里大快朵颐。
姬朝安提着沉甸甸的篮子,一面走一面三言两语为他解释清楚。
“……当年四婶儿去府上送花,范四见色起意用强。四婶儿天资好根骨佳,反击时弄伤了他。他恼羞成怒大打出手,本以为将人打死了,丢去乱葬岗。顾伯悲愤告状,告到了老太爷那里。老太爷虽然出身世家久居高位,却难得是个明事理、懂民情的人,竟要问范四的罪,还允诺顾伯,一定给他个交待,绝不姑息……谁知第二日就传出老太爷暴毙的消息。”
姬朝安垂目,看着四爪紧紧抱住一条烤鹿排,啃得专心致志的大灰兔,低声道:“你看,堂堂一国之相,揭去那身官袍、抛开世家子的出身,本质也不过是个好色荒唐的油腻老男人罢了。高耀若是老了,多半又是另一个范四,自己没什么本事,全靠父辈荫庇罢了。”
灰兔听到姬朝安提起仇敌名字,啃鹿排的同时也竖起了一边耳朵。
姬朝安皱眉道:“高国公军功累累,荣耀加身当之无愧,然而非要以此全力扶持烂泥上墙,究竟对还是不对?”
灰兔道:“吱吱吱!
”
姬朝安便释然,脚步也愈发轻快了几分。
果然是高槐,虽然心性变化极大,然而依然有未来帝君之风。
他说道:皇帝轮流做,明年轮到我。
从他口中说出来,就仿佛是天地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