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原谅你了
休沐结束返回学宫, 在宿舍中,姬朝安同颜坤祺大眼瞪小眼。
一个前额微肿, 一个脸颊淤青。
难兄难弟毫不留情地指着对方大笑起来。
笑完了姬朝安才说道:“镇抚使亲自动手?”
颜坤祺点了点头,反坐椅子,下巴搁在靠背上,唉声叹气地抱怨道:“你算的卦不灵,老头子动起手来,一点没留情。”
姬朝安叹道:“人算不如天算,姑且忍忍。”
谁料到榆陵梦郎才情洋溢,生生写出了上中下三册的话本?虽说能更多深入民间、广为人知,但如此一来,自然将时间拖长了。
且颜镇抚使日夜兼程, 提前了半月进京,恐怕所为的,除了奉召述职和打儿子外,还有更重要的事。
姬朝安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楚霈曾经提及,“白砂城据点的反贼头领”如今潜伏京中,而白砂城距离黑云城, 仅仅只有半日路程。
倘若往好处想,颜镇抚使约莫是想抓捕反贼、将功补过。
跟九律司盯上了同一个猎物,也不知谁抢得过谁?
颜坤祺下意识揉了揉脸,突然笑道:“好在他顾忌我要回学宫,不然早揍得我下不了床, 也算万幸。我被打也就罢了,你又是被谁打的?”
姬朝安坐在书桌前,摊开了书本, 面不改色道:“不慎摔的。”
颜坤祺啧啧称奇,跳下椅子搂住姬朝安肩膀,“平白无故也能摔倒,就你这迷糊劲儿,竟然连胜我两次,上天何其不公。”
才搂上突然又撒手,做贼心虚地左右打量,“那兔子精怎么没来踢我?”
姬朝安视线落在书中文字上,若无其事道:“我罚他抄书去了。”
颜坤祺愣了愣,突然喜笑颜开:“该罚!背不下来,多抄几遍就记住了,朝安,你对这兔子精真是用心良苦。”
姬朝安默然片刻,方才拿书敲了敲那小童的头,说道:“你还不如兔子背得多,明日通识课传习抽查《羽人史论三篇》,你都背下来了?”
颜坤祺苦着脸,回去自己书桌跟前,念念有词地背书去了。
过了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灰兔
依然一日三餐地跟在姬朝安身边按时用餐,只是相比从前更安静了些,静默坐立时,竟隐然带了几分威严之气。
学子们不明就里,还当他短短数日成长起来,年少而持重,有乃父之风。
朝阳学宫为春、夏二组的幼童们设立通识课,同组学子统一上课,传授基础,而各自跟随的师长则进阶讲授,量身施教。
这一日姬朝安奉传习之命,正在守着十几个夏组的学生抄书,忽然听见窗外传来阵阵喧哗。
一群秋组的师兄师姐们行色匆匆跑过窗外,往南边的校场赶去。
有个胖得圆滚滚的少年跑得边喘气边大声说话,语调里满含震惊,“真有此事?那兔子竟输了?”
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少年说道:“当真有!比珍珠还真!众目睽睽的比试,唐先生也在场,还有谁能颠倒黑白不成?”
第三人道:“我也听闻了,与他对战的是郭让那书呆子,三脚猫的功夫,但是书卷气练得十分出色,用一招漫卷诗书的法术把兔子打伤了……”
“打伤了?”有名绿衣的师姐气冲冲叫道,“郭让好狗胆!快走快走,我要去会会他!”
一行人说着说着,顺着姬朝安等人所在的学室外围栅栏转了个弯,不见了踪影。
学室内同窗们先是齐齐扭头眺望窗外,接着又齐齐转头,看向坐在众人对面、学室一角的姬朝安。
姬朝安同样坐在书案前抄书,头也不抬问道:“都抄完了?”
老实些的全都默不作声埋头抄书去了。
右边第三排的苹果脸小丫头怯生生问道:“朝安,你不去瞧瞧么?”
姬朝安道:“抄完书再去。”
又一个肤色微黑,长得颇为壮实敦圆的小胖子咬了咬毛笔杆的头,忧心忡忡道:“听说受伤了?不知伤得重不重?朝安……”
姬朝安突然放下了笔,将摊开在一旁的字纸仔细吹干墨迹,敦圆小胖子怔住:“你、你这就抄完了?”
姬朝安道:“抄完了。你们也快些,传习说了,不抄完不能去吃饭,若再耽搁,食堂就打烊了。”
敦圆小胖子不再开口,急忙奋
笔疾书。
人群中有人冷哼道:“装模作样,狐假虎威。”
姬朝安抬头扫了一眼,见到一个头戴赤金束发圈的小公子挑衅瞪着他,便和气问道:“余子成,你抄完了?拿来给我看过就可以走了。”
那小公子挑衅无果,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地低下头,手底一抖,在空白格子里画了道又粗又乱的斜线。他烦躁地吐了口气,见一页纸已经抄了三分之二,索性胡乱涂掉那一格,接着往后抄。
他匆匆抄完,不等墨迹干透就抓着一摞纸,走到姬朝安书案旁,啪!地将其拍在案几上头,说道:“好了。”
姬朝安只扫了眼,便说道:“不合格,重抄。”
余子成怒道:“姬朝安!传习不过偏爱你,你这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谁给你的胆子对我无礼?”
姬朝安这才抬头看他,问道:“你不服?”
余子成道:“少爷我不服!”
姬朝安无心同他争论,便说道:“好,你仔细看。”
他站起身来,先拿起余子成抄的一摞稿纸,低声吟诵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起来。”
遂扬手将稿纸往空中抛去。
余子成的稿纸上墨渍斑斑,有多处涂改,字迹也极为潦草,可见抄得不用心。只有极少的字词间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稀薄青光,淡得几近于无,故而承载轻薄纸页也显得吃力,在半空下坠,直到距离地面不足两尺时,才仿佛卯足了吃奶的劲般勉勉强强停住。
余子成脸上挂不住,皱眉道:“我才入学一个月,能修出书卷气就已难得,你还比我强不成?”
姬朝安道:“那你再看着。”
他拿起自己抄好的稿纸,也如法炮制,往上空一抛。
十余点光华亮起,学屋中骤然被青光笼罩。
页页宣纸皆被柔和而清晰的青光包围,在半空轻盈飞舞,一如正发光的萤火虫,与余子成抄的宣纸碰撞时,后者立时粉碎成纸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地来。
其余学生的脸都映着光,愕然张大了嘴。
“朝安好厉害!”
“只怕与郭让相较也不逊色……郭让可都
十六岁了!”
“怪不得是甄选的魁首,果然不同凡响!”
小孩子心性大多单纯,纷纷毫不吝啬地发出了赞叹声。
余子成脸色黑沉,手指攥成了拳头,朝着姬朝安面门挥去,怒道:“姬朝安,你欺人太甚!”
半空纸张宛若泛着光芒的染墨蝴蝶般,扑啦啦飞了下来,一张张头尾相接,盘旋成螺旋状护住姬朝安。余子成的拳头砸在纸张上头,如同砸在水面上,青光波动,余子成被反弹之力撞得踉跄后退,若不是后腰撞到了书案,只怕已经跌倒了。
他撞上的书案正好是那敦圆小胖子的,撞得毛笔乱滚,弄污了晾在一旁的纸张,小胖子慌忙按住了书案,气得嗷嗷直叫:“余子成!我刚刚抄完的,你赔我!”
姬朝安则捏住了环绕身周一页纸,其余纸张便如还巢的鸽群,哗啦啦地落回他手中。
他将青光散去、完好无损的纸张放回案头,说道:“这是我抄的。”
又指指撕碎扔了满地的纸张,说道:“这是你抄的,草率应付,书卷气不能感应凝结,是以不堪一击。”
余子成气得满脸通红,同小胖子吵了几句,却到底技不如人,只得恨恨坐了回去,粗暴铺开空白格子宣纸,重头开始抄书。
那小胖子嘟嘟囔囔了两句,最终仍是认命挑出被弄污的两页纸,重新誊抄了一遍。
姬朝安则默不作声,去将满地纸屑打扫干净。
随后陆续有学生抄完,忐忑不安交到姬朝安手中,一颗心提在嗓子眼,生怕姬朝安再来一招“文章本天成”,将这些书卷气的载体撞个粉碎。
好在姬朝安只是大略一扫便能做判定,大多数都走了,少数一些,也只是被打回其中一页两页,重抄之后也都走了。
天色渐晚,四周愈发安静,最后连小胖子也走了,只剩下余子成与姬朝安。冬日天黑早,但食堂这时刻早就打烊了。
姬朝安也不在意,只点上了灯,依然坐着安心看书。余子成故意慢腾腾拖延时间,他不是看不出来。
他仔细回想,前世似乎未曾与此人有过交集,高槐所记载中亦无此人。
不过姬朝安自然也有耳闻,这位余子成余小公子,乃是来自有鳞国的贵胄,约莫在家中备受期望,进了学宫却是群英荟萃,不免生出落差。遂将满腹怨气对着姬朝安发泄出来。
谁知当场又丢了面子,只怕如今更是恨得咬牙,竟搞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毕竟心性不同,姬朝安算新瓶装老酒,对方却是个货真价实、乳臭未干的小顽童,姬朝安自然不会同个小孩做意气之争。先前撕碎稿纸,也有提点他用心向学之意。
如今亦不催促,自顾自温书打坐,半点也不急躁。
反倒是余子成时不时抬头瞪他,坐立不安,反而愈加心浮气躁,接连抄错了好几个字。
天色渐渐黑了大半,学宫上空铜钟悠扬,已过了酉末时分。学屋外传来脚步声,原来有个学童去而复返。
那学童相貌普通,小眼睛,圆鼻头,太过寻常,姬朝安仔细回想,才记起他名字叫赵绶,平常同余子成过从甚密。
他探身进来,手里提着个红漆描金食盒,对姬朝安敷衍笑笑,便走到余子成身边,殷勤说道:“子成,怕你饿了,我给你带了点吃的来。”
余子成眼中浮起得色,故意看了看孤零零坐在另一边的姬朝安,热络道:“阿绶,你待我真好。”
赵绶笑道:“我们是好朋友,何必这样客气?我陪你罢,你快些抄,早抄完早了。”
不多时,又来了个学童为余子成送点心,余子成愈发脸上有光,还故意问姬朝安:“要不要分你点?这可是百花楼最好的荷花酥。”
姬朝安客气拒绝。
又过了一会儿,那苹果脸的小丫头也跑来了,她倒公平对待,给二人一人送了一块松仁糕。
随后那小胖子也来了,径直走到姬朝安身边,献宝似地送了盒糯米鸡。
余子成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随后接连来了好几拨人,大多是同窗的女学童,你送梅花饼,我便送香酥炸鸡,她又送八宝茶。
学室中不能用餐,这些同窗虽然出自好意,但源源不绝将食物拿进来,到底不太妥当。姬朝安只顾着犯愁,没留意余子成的脸色都黑
成了锅底。
最后颜坤祺也进来了,两手托着只大灰兔。
那灰兔垂头丧气,后背背着个鼓囊囊的小布包,在颜坤祺手里难得安静地垂成长长一根绒毛条,好似根能绕脖子两圈的围脖。
颜坤祺看了看姬朝安面前堆得没有落脚处的书案,啧啧有声道:“我听说有傻小子抄书都抄不好,耽误你用晚膳,还寻思着待会儿带你翻出去吃好吃的,如今看来,要心疼你还得排队才行。”
“傻小子”拍案而起:“颜坤祺!你说谁傻小子?”
颜坤祺将小槐树往姬朝安腿上一放,扭头看着他,讶然道:“果然是个傻小子,我这只差指着鼻子点名了,你还要多此一问。说的就是你这傻鱼。几百字也能抄这么久,你当真不是靠沐恩进的学宫?要不我替你去同传习求个情,免了你的作业,胡混些日子退学罢。”
余子成暴跳如雷,挽着袖子要同颜坤祺打架,被赵绶死命地拦住。
姬朝安不管他们吵闹,而是低头看着蜷在自己腿上的兔子,抬手摸了摸头,低声问道:“哪里受伤了?”
灰兔细细吱了一声,羞答答抬起左前爪给他看。
烛火跳跃不明,姬朝安眯眼细看,勉强发现左前肢有一条不足指甲长的痕迹,那处痕迹中的毛发比别处稍短了些,似乎被什么薄如纸的利器削掉了。
损失的那点毛量,还不如他平时掉毛掉得多。
姬朝安摸了摸傻兔子头,问道:“这也算受伤,竟吓得学宫上下多少人跑去探望你?”
小槐树无辜仰头和他对望,维持着前爪搭在他手里的模样,小心翼翼转了转身,示意姬朝安打开小背包。
背包里头也装着个黑漆螺钿的食盒,分九宫格,各自放着牛肉干、鱼肉片、鹿肉脯、猪肉脯等各色方便携带的肉食小吃。
颜坤祺不再同余子成争吵,拉了个凳子坐下来,不客气地打开案上那些同窗们送来的食盒,挑了个蛋黄酥吃,说道:“我来的路上,遇见他蹲在大门外头不敢进来,就擅做主张将他提进来了。这兔子精莫非闯了祸,所以不敢见你?哦,今儿打输了……”
灰兔垂下耳朵,规规矩矩蹲坐在姬朝安腿上,一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老实挨训”的模样,至于“姓楚的究竟来找你做什么?”这件事,更是半个字都不敢再问。
姬朝安摸了摸兔头,挠挠后颈皮毛,柔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小槐树黯淡双眼眨啊眨,渐渐又盈满了水汽,埋头到姬朝安怀里嘤嘤唧唧地哼。
姬朝安抚着他毛绒后背,心中软作一团。
高槐被囚禁做牲畜,做了整整十五年;跟在姬朝安身边做人,满打满算不过一年,而开启灵智至今,亦不过六年。
归根结底,只是个顽童罢了。
哪有半大小子不闯祸的?只当替前世的暴君养儿子,还他恩情。
颜坤祺见状只觉自己是个外人,悻悻转到余子成身边,盯着他抄书。
被小霸王盯着的余子成头皮发麻,只得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专心,总算将书抄完了。
只是“夏组那个傻鱼,抄书都抄不好,连累姬朝安用不上晚膳”的流言眨眼传遍了学宫,就连传习都寻余子成说了回话,担忧他跟不上进度。余子成也算生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人一兔冰释前嫌后,姬朝安依然心事重重。他心中有鬼,听唐临授课时也躲在众学子中间,不敢与先生对视。
然而这日课后,唐临却叫姬朝安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