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陵长
一艘七丈乌蓬漆木客船缓缓行进在一望无际的碧水之上,通身漆黑光洁,在水上数日依旧洁净如新,虽然江上此时的客船数量多如过江之鲫,但此船周边三丈无任何船只胆敢靠近。
碧水翻浪,涌出雪白水花,映衬着客船底下的乌木色泽愈发的莹润沉凝。
已近长陵,雕栏画舫私船渐渐多了起来。
这些大多归属世家豪强,建造气派,船上歌舞伶人咿呀弹奏声不断,间有士子清客摇头晃脑的颂诗声。
惟有这乌篷船寂静无声,也瞧不见别的人影只一白眉白须老道闭目盘坐,周身风声凛凛,唯有老道不动如松,胡须都没拂动一下。
周边客船上有庐州来访的世家子好奇这气派非凡的船上是何许人也,画窗边一探头望过去,就瞧见乌木船上入定的白眉老道睁开一双利眼,眸光似刀,一眼就让这世家子头痛欲裂不敢再看。
世家子身边的青袍仆人大急扑腾着想跑出甲板,气愤出声:“这船主人好生霸道,我家公子不过瞧上一眼就被伤,我们庐州许家再不济也容不得此等羞辱!”恨不得马上就带人去跟那乌篷船主人理论理论。
身边一身绫罗的酒肉朋友瞧见,朗声笑道:“许兄,乌木乌蓬船尾刻芙蓉,这可是王氏的宝船怎容我等窥视,那老道准是王氏护院,功力深厚,来喝口酒缓缓。”
抬手示意那忠心仆从:“王氏护院向来有分寸不会轻易伤人,不必担心你家公子安危。”
又招手示意倒酒的绿衣女侍上前替这个许公子好生揉揉。
许公子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手扶额,一手端起酒杯大饮一口琥珀美酒,苦笑道:“长陵王氏,果然不同凡响,想来我这一趟来的倒是长了见识。”
“许兄当真是好运气,赶上了好时候,这段时日长陵可是要热闹的紧啊。”
旁边本作壁上观的青衫读书人放下手中卷章忙问道:“兄台此话何解?”
“近日长陵的大事可不少,王氏将举办逢秋会,六国大儒名人可谓是倾巢出动,连九芳谱中的三芳都赏脸莅临了。”
说起这个,语意里多有倾慕。
眼珠子滴溜一转,微微倾身低头,以袖掩唇低声道,“楚国的慕容骊珠二嫁入王氏,如今已是王氏的掌家媳,那位一向神龙不见首尾的楚连璧可就是慕容骊珠的嫡亲侄女。”
许公子被他的话所吸引,不由得心驰神往,痴痴的说,“若是能得见楚连璧一面,小弟怕是死也值得了。”
青衫文人不屑世家子对美人的狂热,不过是美人罢,“这位兄台的意思是芙蓉船上约莫是楚连璧?在下看来,美人在骨不在……”
捧着书的青衫文人身影陡然顿住,目光呆滞的看着乌蓬船上出现的一道窈窕身影。
透过雕花舷窗远远望去,王氏的芙蓉船上静立着三两身姿窈窕的女郎,为首者一身素淡的白裙,通身的气派却连漫天低垂的晚霞都掩盖过去了。
痴望那人。
云朵般乌黑柔亮的蓬松长发只是粗粗挽了个髻,簪了枝白玉簪,皎白的脸蛋大半遮掩在轻薄的面纱下,在细碎的阳光下白得剔透,隐隐能望见女郎掩在飞扬发丝下玉般剔透的小半个侧脸,碎金成织,如梦似幻。
世家还有如此美人吗?青衫文人恍惚之间还以为是见到了河中洛神。
对面喝酒的世家子弟奇怪这人怎么突然丢了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乌蓬船头被众多仆从簇拥着的女子一时也失去了言语。
过了半晌,有人才喃喃道:“如此美貌,想必就是南楚陈连壁,当真是姿容可比倾城玉”
另一边的陈念春。
“小姐,天凉,小心身子。”姜黄轻柔的替陈念春掩好斗篷,心疼的蹙眉望着主子肉眼可见轻减了的脸颊。
一边的绿藻侍立在侧,轻柔道:“已是过了羊狭渡,离长陵渡口就小半时辰功夫了,下了船奴婢就给小姐炖些爱用的补汤好好将养身子。”
虽说王氏派来的水船是极好的客船,自来有船如平地的名声,但陈念春船上晕眩,这些日子好生吃了些苦头,整日昏昏沉沉食不下咽,全靠家中带来的新鲜橘皮缓解,短短十来日就瘦了一圈。
今日难得身子爽利了些就带两个丫鬟并船上伺候她的王氏仆从来甲板上透透气。
楚国在东南,一路向北,长陵的秋意当真是与南地不同,陈念春看得新奇,遥遥望着碧绿的江面想着马上就能看见分别多年的姑姑,心情大好。
附近船只上各色窥伺的目光让她觉得难受,但今日心情好不愿望与这些人计较,只向守在门口的老道点头道了声谢:“这些日子有劳老先生了。”
老道一路上拦住了多少不自量力想一睹美人芳容的游侠儿和想拦路劫财水盗却并不居功,双目低垂欠身行礼:“不敢,此乃主家吩咐,贫道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罢了。”
碧水涛涛,翻滚不息。清澈的水下时不时有两三尾鱼儿跃出水面,灵动俏皮。岸边划过座座青山,不同于江南的依旧浓绿,长陵的山上秋日的意味更浓,枫叶的朱枯叶的黄层层叠叠,陈念春眯着眼心中思绪万千。
美人于甲板上看秋景,有人在自家船只上看美人,陈念春还是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吵回了神。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书没读出来瞧狐狸胚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但凡你读书有三分看美人的劲儿,也不至于一个长陵的学堂也考不入,我们娘仨净跟着你吃苦!”
夹杂着噼里啪啦东西滚落的声响,附近船上一个娘子扯着嗓子怒骂自家夫君。
陈念春冷笑一声。
天色渐晚,天边还挂着最后一抹落霞的余辉,视野的尽头已是能瞧见长陵的渡口和岸上排列整齐的马车轿子和立在最前迎接的行人。
大批船只在渡口纤夫的指引下归渡,建造考究的富家船只气派商船入东渡口,付不起钱的蓬草小舟并物美价廉的大型客船入西渡口。
一整片船只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巧手分拨成两片,层次分明。
王谢刘为长陵世家上三首,王氏的人自然也是在最前。
为首的妇人约莫三十许人,年华正好,一身茜红碎金的缂丝珠绣赵粉诃子裙别出心裁的配了一件衣袖领口镶嵌了各色通透宝石的丁香色罗衫,天色渐晚披着一身雪白混如一体的短貂皮斗篷,头戴整副鸽血头面,耳畔的东珠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偏偏是这样富贵的一身装扮换在旁人身上只是珠光宝气压没了人,换在她身上才知道什么是雍容华贵,什么是相得益彰。
此人,就是九芳谱中珠玉齐名的楚骊珠,也是陈念春的姑姑,如今的长陵王氏掌家媳妇慕容欢。
说起姑侄俩,当年九芳谱的编撰人在楚国见到了正值二八的慕容欢和年岁尚小的陈念春,当即感叹,
‘楚国有珠玉。’
姑姑慕容欢,雍容华美,当为骊珠美人;侄女陈念春清丽剔透,当为连城美玉。
至此之后,‘楚骊珠’,‘楚连璧’的名号响彻九国。
“阿稚可算是来了。”
慕容欢一见到陈念春就一把搂过,凤眼含泪心疼道:“这水路辛苦,阿稚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罢。”上下打量着恨不得将她看个透,久别重逢后的千言万语化为一句,“阿稚长大了,姑姑都快要认不出了。”
陈念春也不管周围多少人盯着,扑进姑姑的怀里像条长虫似的哼哼唧唧撒娇。
这么多年未见,姑姑比她记忆中更丰腴了些也更有气势,可鼻尖嗅到的还是记忆中姑姑的味道,是紫金木混着头上百合头油的香气。
在水上漂浮了大半个月的心也安稳了下来。
光阴下沧海也能变桑田,可真正爱你的血脉亲人与你的感情是不会变的。
天色渐晚,渡口城门间燃起了一盏盏竹编灯彩,灯色如昏,编制出了一片灿烂的光亮。
四间喧嚣,归家的游子身边三五作伴热热闹闹的,来求学的士子也大多拖家带口满欢期待的向着城内走去。
长陵的渡口就设在城门十里之外,一路皆是平整宽阔的官道,王氏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的行进了不到半个时辰,长陵白墙灰瓦的城门就近在眼前。
陈念春粉白的指尖轻轻挑开马车镶嵌着数块圆润琥珀的织金挂帘,见到的又是一副不同于楚国的光景。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这句诗,用来形容这里当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长陵与天下诸国都不同,当初我初见长陵的夜也是大吃一惊。”慕容欢此时没了往日的端庄高傲,看着陈念春,只是一个疼爱子侄的慈爱姑母。
陈念春眉眼弯弯,兴致勃勃的打量着长陵的街景。
不同于楚国对于坊市的严格管理,一到宵禁时分街上便人影难寻,贵族还好,平头老百姓是眼睛都不敢往外面瞟的,哪里会是像长陵这样。
灯火通明的宽敞街道上,小摊小贩们熙熙攘攘的摆着小摊高声叫卖,游人百姓穿梭在街头,连妇人幼童也都大大方方的笑着跑着。
转眼看过去,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一朵柔粉色的云彩超这边飘了过来,陈念春定睛一看才在云彩后看见了一个头裹布巾的短袍矮个子少年,原来这团粉云是小贩正推着独轮小车售卖的柔蒲花。
香车美人,哪怕只是隔着一道小小的帘门也是难以忽视的颜色,手中一个不稳,整车柔蒲花边纷纷扬扬的从倾斜的独轮车上洒落。
泼洒着的粉色花朵美得就像一片花雨,在周边琉璃灯的映照下,如梦似幻。
陈念春看着漫天花雨,看见了这个呆愣着满是懊悔的中年矮个子少年,没忍住笑了出来,伸手从身边侍奉着的绿藻手里拿了块银锭子,随手一扔,直直丢到柔蒲花贩的怀里。
留下痴痴望着的小贩和满地纷纷的粉色。
马车里,慕容欢也在笑,“你呀,还是小孩子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