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黑水祭坛鬼影重重(10)
行舟驶过万里长江,在河港停靠一日后,终于在十五这一日抵达黑水河。客船打起旗语,鼓点霹雳响起,号角声振奋人心。
两岸百姓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几座望江楼上人头涌动,自漕帮的船只从江面驶入视野时,两边的百姓开始较劲,不知是哪一方开始擂起鼓来,另一边也不示弱,锣鼓敲得震天响,天上神仙路过都要扒开云雾瞧上一眼。
祭拜河神历来是一桩普天同庆的喜事,水鸟们依照旧制换在胸前斜系红绸,陈树立在船头,万人瞩目,岸上离得近的百姓纷纷朝船头扔绸结和铜板祈福,往年陈树会笑着说些祝词,今年陈树拉着一张脸,连强颜欢笑都难。
过了今日,陈家漕帮便做北唐史书上的一笔过客。
白氏倒台后,曾依附白氏的猢狲各自寻了新靠山,有如飞鸟投林,藏身于人海。即便如此,江湖风波从来一浪接着一浪,风云几时停歇过。一个李玄义,一个陈树,两个人立在明处,像是两只靶子一样。李玄义虎踞河西,轻易拔不掉;陈树和漕帮,像是一叶孤舟,伶仃飘摇。
与其被人捏在手里玩弄,不如来一招金蝉出壳,就在两县百姓的眼皮子底下,请黑水娘娘做个见证,漕帮触礁,沉船黑水河,无一生还。
鱼老三听到这鬼主意后简直要跳起来,王半仙却道好主意。他想了下,也不是不行,树大招风我就把树砍了,我们脖子一缩,接下来就轮到李玄义亲自跟阎罗宫打擂台。
李霄的目的不仅只是帮漕帮脱困——倘或今日万事俱备,船只按照计划触礁,礼部有知,丞相必然震怒,刘禀笔应付这两个黑脸判官就够喝一壶,自然没闲工夫再追着褒圆圆杀。官府的人来打捞船体必要花上几个月工夫,阎罗宫就是再狗胆包天,总不能顶风作案再拐孩子来祭神。
更重要的是,黑水河底下到底有什么值得李玄义和阎罗宫大费周章?
陈树听了半晌,然后问到:“李姑娘,漕帮这么多人口,要怎么做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安全撤离又不露馅?”
李霄闻言朝何小川看去,何小川拢了竹扇,宛如一只蝴蝶穿梭在众人身侧的同时,广袖覆面,短短两句话的工夫,何小川脸上面具不停变幻,足尖过处一溜皮影人从地上爬起,撑着斧钺钩叉叮咣打起来。
漕帮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鱼老三伸手掐住一只小皮影人,那皮影人被捏住紫金冠,好好一个猴王失了面子,气得顿时手挠脚蹬。到底是个纸片人,如何挣扎都够不到人,鱼老三这人又是个见好不收的贱骨头,见这小人有趣得紧,不听王半仙的劝放开皮影人,反而去捏了两下皮影人的冠子。
皮影人的气性非常大,横竖够不着鱼老三,一赌气眼睛一闭,方才还神气十足的小人顷刻被抽空了精气,顺着风向倒下,一张薄纸飘到了陈东海脚前。
陈东海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拾。
从何小川凭空变幻面具时,王半仙的脸色也随之变个不停,皮影人个个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王半仙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惨绝人寰来形容。
他一把打开陈东海的手,厉声喝道:“学什么不好,学鱼老三手欠!别人的东西不要乱碰你爷爷没教过你吗,等下断手断脚才知道后悔!”
风一过,卷起一纸皮影,美猴王存心找茬似的,迎头就要落在王半仙脸上,王半仙此刻的表情比方才还要难看。
屋子小,点大地方只够几人落脚,王半仙扯开凳子往旁避开,那皮影人就像是在天有灵似的,风撵着王半仙吹。
眼看皮影人就要落在王半仙后心上,王半仙欲哭无泪,鱼老三手欠乱捏皮影人,飞来横祸砸在他头上,简直是比窦娥还冤。
只瞧广袖飘摇,两根指头捏住了皮影人,离王半仙后心堪堪一臂近。
何小川的脸上覆着一张乌木面具,严丝合缝地拢住整张脸。
这是李霄第二次见何小川这张面具,其实她不太喜欢这张面具,好好一个少年郎,说风姿绰约有些过,但凭何小川那张脸,想要混口软饭吃还是手到擒来不成大问题的。但何小川自己对此则是讳莫如深。
用他的话来讲,登台有如新生,戴上祖师爷传下来的面具,他便是与神通的大神官,点兵招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何小川把皮影人合在掌心,两手兀自掐诀念咒,众人听不清他口中念了些什么,片刻工夫后,何小川猛然睁眼,摊开手心,一团绿幽幽的火光从他掌心蹭地一下升空,散落在屋子里的皮影人像是接到暗号般腾腾自燃,看得众人心口直跳。
面具下,何小川扯开嘴角,道:“十方神灵听我号令,灭。”
火焰应声俱灭。
鱼老三手腕上一疼,低头一瞧,一根红线缠在他的腕子上系了一个活扣,两端红线从他的手腕处伸向各处,像是蛛丝一般攀爬蔓延。
鱼老三这才看清,皮影人爬过的地方,都被红线死死缠住,各处红线相互交应,织成一张巨大的蛛网,而所有的红线汇聚的地方是何小川的指尖。
何小川扯动食指,鱼老三手腕上的红线蓦然收紧,他再轻轻一勾,鱼老三只觉像是被巨物扯动,连人带他扯住的桌布腾空飞起,根本使不上一丝气力,砸向一旁的藤椅。
王半仙此刻道:“该,叫你手欠。”
鱼老三虽说是个练家子,但到底肉骨凡胎,一下砸个七荤八素,把藤椅砸个稀碎不说,倒在地上连嗳呦都不敢嗳呦一声。
何小川朝李霄得意地扬了扬脸,道:“我再给你变个花的。”
李霄只觉头皮一麻,本能往后一退,道:“又想烧我头发?”
说来也是巧,李霄圆娘和何小川头一回碰面,三个人都被刘禀笔撵着跑,三方人前后脚被困在关帝庙,都以为对方来了援兵,下手更是不留情。何小川摆了个幻阵,捻纸化作关张二神将,李霄慌不择路一脚踩进幻阵,咬着牙和皮影人过起招来。
何小川躲在背后烧了李霄一撮头发,褒圆圆的披风险些被烧焦,一帮太监趁势围攻三人,他才反应过来打错了人。
何小川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王半仙在旁开口问到:“敢问这位小爷,这可是浮屠神功?”
浮屠神功,金线樊笼。
穿骨织网,至死方休。
“瞎说什么,虽说我师祖和浮屠神功有些渊源,但我可不会浮屠神功,浮屠神功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功夫又难练又古怪,又对修炼者骨骼要求极高,我怎么会练这种功夫,”何小川正色道:“听好了,这是千丝幻戏。”
王半仙听得眉头又是一皱,心道:果真如卦象所言。
何小川眼见王半仙神色有些古怪,但没点破他,拍了拍手,红线蛛网应声消散,整间小屋子只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哪里还有什么美猴王和鬼火。
鱼老三揉着腰爬起来,手腕上被红线勒得渗血的伤口也不见了。
何小川道:“你们也都瞧见了,千丝幻戏动静归动静大,但到底是一场障眼法,遇上道行高的,三两下就能破了幻戏,明日你们漕帮正常巡船,该跳大神的跳大神,我再添一场幻戏,放一把火,烧了你们漕帮的船,动作要快,因为我道行不深,如果时间一长,我会露馅。”
陈树病入膏肓,强撑到现在不过靠一口气,向众人一躬到地,道:“漕帮就有劳各位了。”
漕帮的人陆续离开,待到王半仙要走时,他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问几人:“你们几个,有没有谁是纪狩元年正月生人?”
王半仙问得众人一愣,大家都在操心漕帮的生死去向,他冷不丁冒出来的这个问题和漕帮压根不搭边,陈东海走在后头也挑过头钻了进来。王半仙要撵他走,李霄道:“我和圆娘都是纪狩元年生人,有什么事吗?”
王半仙闻言也没空再去撵陈东海,不见外地道:“是这样的,我师承龙虎山葛天师,能算上几卦,也是我命数不好,师门落魄,混迹到漕帮,我吃了漕帮的饭,几位今日出手相助,按理数来讲,我有道理还上一报,我给两位姑娘看看手相。”
王半仙这人不太会说漂亮话,他命数不好多半也是他讲话直,这话一落到几个人耳朵里,总觉着这老道士憋着深仇大恨要报,褒圆圆没搭理王半仙,李霄却觉着这人有些合眼缘。
李霄把手一伸,摊开手掌,王半仙凑近一瞧。
是个断掌。
王半仙眉毛顿时耷拉下来,表情苦起来,李霄笑道:“老王,可瞧出什么门道来了”
王半仙自言自语嘀咕道:“难不成不是她?还是我算错了?”
王半仙又凑到褒圆圆跟前,但见褒圆圆冷着一张脸,没有一丝笑意,李霄在旁道:“圆娘,让老王瞧瞧吧,他这个年纪,遇上执着的事,不了心愿,怕是从今以后晚上都睡不着。”
褒圆圆把手一摊。
王半仙睁大了眼一瞧。
又是断掌。
王半仙顿时蔫成了打霜茄子,何小川乐得合不拢嘴,哈哈连天道:“老道,你瞧不上百晓生,这会怎么不让我们瞧瞧龙虎山的本事?”
陈东海扯了扯王半仙的袖子想把他拽出去,谁知这人就像钉在李霄褒圆圆面前一样,拽都拽不动,陈东海知道王半仙这个人平时瞧着软骨头,但是一碰上卦象整个人简直就是鬼上身,脱胎换骨般的执着,雷劈不动也要把卦拆清楚。
陈东海劝道:“五叔,咱们回去歇息,您这些天太累了,卦象有误也说不准。”
王半仙一把掀开陈东海,真如鬼上身般,整个人不似从前扭捏,只听他道:“你们可以瞧不起我这个人,但你们不能也不许说我的卦算得不对!”
王半仙衣袖一挥,指着李霄和褒圆圆两个人道:“你们两个都是纪狩元年生人,六亲缘浅,福祸相倚,从娘胎落地就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刚碰上好事紧接着就有祸事马上找上门,每每要命丧黄泉,却陡然峰回路转又见活路,兜兜转转九死一生,要寻的人和事都落不到一个好,总不得一个圆满,我说的可对?”
王半仙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一身玉珏金环叮当作响,李霄的笑容僵在脸上,何小川走到褒圆圆面前,道:“他是个憨子,别跟他计较,不值当的对他动手哈。”
褒圆圆推开何小川,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客气道:“先前多有得罪,晚辈敬听指教。”
王半仙颇为受用,作势捋捋胡须,自我满足的愉悦淌过心头马上便涌上苦水,他叹了口气,道:“我龙虎山有两样绝学,一是观星,二是先天伏羲卦。我秉承先师遗训,每逢初一十五算上一卦,初一那夜我在渔船上打盹,偶然瞥见紫薇星黯淡,华盖失其紫光,北唐国运有变数。”
“我算了一卦,将星陨落,贯锁牢狱主大凶,”王半仙道:“不光是朝中文武有难,连无辜百姓都要遭受无妄之灾。”
褒圆圆接过话头道:“将星在十五年前就已经陨落了,朝中那起吃闲饭的哪一个配得上称一声将星?”
王半仙道:“我知道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等我说完。”
陈东海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求助地望向何小川,何小川低声道:“十五年前,皇帝小儿听信谗言把老元帅给斩了。”
纪狩二年秋,圣上下令斩九州兵马大元帅元授天。
元帅慷慨赴死。
史官有记——帝斩佞于九野原。
此后,北唐再无堪用将才。
元大帅死后,刚收复的河西遭到匈奴偷袭,扶桑水军攻占南海。河西民风剽悍,又有武宗世家常年镇守,一道玉门阻挡胡马铁骑,但南境百姓的日子可就没那么舒坦了。
扶桑人就像是打不死的臭虫,每年总要过来骚扰一两回,北唐水军要打回去,扶桑人又把脖子缩了回去,气的人牙痒痒。
两国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打了十几年,每回都是皮痛肉不痛,很有礼貌的礼尚往来,直到这两年,扶桑换了新主子,两国邦交才稍微缓和。
王半仙道:“将星不单指一个人,文官武将有牢狱之灾,北唐的气运像是被偷走了一样,非凡人之力所为。”
王半仙想了一下,补充道:“说北唐气运被偷其实有些不恰当,先师在世时,曾有一回算过北唐国运,按照先师的卦象来看,北唐气运到头,应该是要改朝换代,但是那一卦是不是死卦,是活的,也就是说阴阳两卦,分别对应了不同的运数。阴卦你们也知道了,北唐要灭国。”
陈东海插嘴问到:“那活卦是什么?北唐可还没灭呢,咱们也都好好的。”
王半仙道:“说到活卦就不得不谢老天爷给北唐留条活路了。卦象所指西北方有变数,紫微星的劫数应到了将星头上,也就是十五年前那次庚子大变,圣上连斩三位武将,老元帅、黄将军、澹台将军无一幸免,武将替北唐挽住天倾。”
“但那不是结束,是一个劫数的开端。阳卦对应生门,这已是上天怜悯,想要改变天数就是倒行逆施。”
王半仙道:“倒行逆施,本就是螳臂当车,躲过一灾,就还会有更大的劫数应在后头。”
李霄本来是默默听着,听到这里她看了一眼褒圆圆,开口道:“也就是说,当皇上的有难,武将替皇帝挡灾,然后还有一场更大的浩劫等着北唐?”
王半仙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何小川觉着有些好笑:“那他们做个哪门子的皇帝,半点用没有。”
王半仙额头青筋跳了两下,在心中把何小川和鱼老三那个糙汉子划分为一类人,对这种人泄露天机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王半仙道:“卦有阴阳,人有生死,各人路是各人走的,怨不得旁人。”
褒圆圆此刻的脸才是真的黑了,李霄连忙扭转话题,开口道:“你这些神神道道我们不太懂,只是方才你要看我们手相做什么?”
王半仙越说越远,此刻被李霄提溜回神,拍拍脑袋,直言道:“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们初一我算过一卦吗,卦象极其凶险,也很怪,难得的是又是一个阴阳卦!”
王半仙有些激动,“这么多年,我也只在先师在世时看过阴阳卦,本来以为我这辈子活到头都不可能再遇见一回阴阳卦,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让我自己算出了阴阳卦!”
李霄有些不明就里,此刻才意识到这人算卦算得确实有些疯魔,就像是走火入魔,她问到:“你这阴阳卦是凶还是吉?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半仙道:“大凶!也大吉!当然和你们有关系!”
李霄让他说的一头雾水,又听得王半仙道:“这个卦象与先师曾算过的那一卦渊源颇深,对应北唐尚未遭遇的一场浩劫,星官指向西北,又是女相,贫道等了这么多天,从西北方向来的姑娘只有你们两个,只是不知到底应在你们两个谁的头上。”
褒圆圆此时突然插话到:“老道,你说大凶,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能覆了北唐?”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王半仙更是毛骨悚然,连忙道:“无量佛,可不敢造口孽。”
褒圆圆朝众人一笑,背着琵琶离开,看来不太愿意继续听王半仙打哑谜。何小川却对王半仙那句大吉大凶上了心,追问个不停。
王半仙被他缠得没法子,只能道:“天机不可泄露,说多了卦象会变,再算,说不准阳卦可就变阴,成了一个彻底的死卦。”
“我也不是存心想勾得你们睡不着觉,只是我这人吧,就是热心肠,我既然算出来阴阳卦,总不能我一个人藏着掖着对吧,我能告诉你们的就这么多。”
李霄此时把明日“请神”的道袍披在了身上,望向了外头的月亮,窗外月光如水,斑驳的水光漏在她的身上,像是镀上一层光圈。
飘带萦绕,剑身斜斜靠在她的背上,王半仙望着李霄的背影,没由来心里一酸,想起了故去多年的师父,还是没忍住对李霄道:“李姑娘,卦象因人而变,你且谨记心存善念,从心而动,不管是九死一生,还是险象环生,都能逢凶化吉。”
李霄含笑道:“多谢老王,我在青城山也算过一卦,老师傅说我命硬,阎王不收我。还有就是,我这人吧,不信命数,我相信人定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