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黑水祭坛鬼影重重(8)
王半仙扶着窗沿子刚站起身,听到李霄说姓白,差点没坐下去,看鬼一样看李霄,不假思索道:“不可能,白家因通虏叛国被全族抄斩,白漳当时是被白家旧臣从死牢救出来,但在太白谷被姜家人马截住,白漳命丧当场,尸体被吊在烽火台上三天,骨灰都被扬了,白氏一族断的干净,你怎么可能是白家的人?”
李霄道:“你知道的挺全乎。”
李霄的声音很冷清,王半仙后话噎在喉咙里,生怕李霄给他一掌,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从李霄自报家门的时候,陈树就一改病态,正色打量起她,她有些瘦,像是一丛竹子里弱不禁风最不起眼的那枝,下手比槐花更阴,脸色苍白,带着病都把漕帮搅和得不得安宁。
李霄此时陡然抬眼与陈树的目光碰在一处,后生人目光灼灼,逼得陈树心里倒是略一紧张,先错开了目光。
李霄道:“怎么,不请我吃盏茶?”
陈树一个漕帮帮主自是不可能自降身价给李霄这样的年轻人端茶倒水,鲶鱼婆闭目不动,瞧来鱼老三方才那一掌伤她伤得不轻,鱼老三抱着儿子不松手,这份重任不用想落到了王半仙头上。
王半仙再知情识趣,也是个不会半点功夫的神棍,刚才李霄一出手就要废槐花手他看在眼里,后悔今晚没早些躺尸,一头扎进这趟浑水里。
一番天人交战后,还是默默的给李霄倒了杯茶,李霄接过来道了声谢,王半仙飞也似的钻回了鲶鱼婆身后。
李霄道:“我有个朋友是耍皮影的大家,他最近排了出戏,我看了很是喜欢,正好这会儿大家都闲,我讲给大家听听。”
李霄咕咚咕咚喝了茶,就近坐在一张板凳上。
“都那么紧张做什么,当笑话听就好,来都坐,老王你也坐,别哆嗦,我不吃人。”
“话不过风流才子俏佳人,但我今儿要讲的却不是一桩风月事,是鬼神之谈。在地府有位地藏菩萨,曾立誓地狱不空,誓不为佛。他走了万里路,佛光普度众生,渡化了很多魑魅魍魉。”
“其中有那么几位山精水怪费了他些许心思才降服,这些精怪为祸百姓,被降服了还不肯乖乖超度,地藏菩萨慈悲,每日给这些精怪念经渡化它们身上的怨气,久而久之,这些妖啊鬼啊的,都成了地藏菩萨的座下弟子。”
李霄笑起来,问王半仙到:“老王,你是修道的,修的无情道,自然知道这些魑魅魍魉怎么可能会被渡化,依我说不肯超度一棍子打死就是,偏这位地藏菩萨好佛陀心肠要点化众生,高高在上的佛座下弟子竟是一群妖魔鬼怪,你说好不好笑?”
王半仙苦着脸笑道:“好笑。”
李霄道:“是啊,我当时听了便觉着好笑,这世上哪有这般慈悲为怀的菩萨,我就问我那朋友,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说‘你不懂,地藏慈悲’,依我瞧,这就是割肉喂鹰,引火烧身,必不得善终。”
“这幕戏的走向我略看了下,后头果然同我料想的那般,地藏菩萨养不熟恶犬,反被座下弟子拉下神坛,他的信徒们不明就里,推翻了地藏的庙宇。曾经最凶狠的山魈反倒被他曾经的信徒捧上神坛,为他建立起一座座佛像。那些被地藏点化的鬼怪,一时间作鸟兽散,各自寻了新的靠山。”
李霄问陈树:“陈舵主,你觉得这出皮影戏好笑吗?”
陈树听到这里已是面如菜色,讲不出一个字来。
李霄道:“你既然觉得不好笑,那当时太白谷遇伏前,我兄长给你传信命你带领漕帮精锐接走白家妇孺,你为什么没有回音?你死了吗?”
李霄出言不逊,鱼老三要说她,反被陈树抬手止住。
摇晃的灯光明了又暗,一星烛花跳跃不停,李霄的侧脸轮廓被映在壁上,笼罩住陈树和鲶鱼婆。
一弧发黄的光影下,风烛残年的老人弱小伶仃,李霄咄咄逼人。
陈树走近来,平静地朝李霄跪了下去,重重地叩首,鱼老三看得瞠目结舌,他是个直肠子,不知其中弯弯绕绕,这辈子没见过陈树跪任何人,一时不知该回避还是该去劝。
王半仙两眼一转,早就参透了其中渊源,鱼老三儿子哭个不停,实在不适合叙旧。王半仙连拉带拽把鱼老三推了出去,鲶鱼婆看了眼陈树,默默的跟着两人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地上凉,陈树受不得寒,只跪在那里就咳个不停,肺都叫他咳出来。
李霄来时确实想了很多种折磨陈树的法子,甫一瞧见陈树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付诸东流。故人堪比庭中树,一日老于一日,这些年在朝廷和新主子的压迫下想必日子也过得不舒坦。
她舒了一口气,道:“你也有今天。”
陈树道:“姑娘武学造诣颇高,要取我的项上人头不费吹灰之力,留我一命苟延残喘一定是有事情交代,关于十六年前的事,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很愧疚,时至今日都不敢忘却白宗主的恩情。”
李霄打断他,“这些话等你死后留到地下亲自跟我兄长去讲,不用在我面前说。”
“我来之前,确实想杀了你,我一直在想,我兄长对手下向来不薄,为什么人心换人心,在最后一程没能得一个善终。你愧不愧疚,真心也好,虚与委蛇也罢,我相信正如同那位王道长所讲,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李霄道:“说正事吧,你自己起来,我不想扶你。”
陈树缓缓抬起头,眉心晕起小片乌青,裂开一道细碎的小口子往外渗血,李霄视若无睹,道:“我来有两件事,一是圣文年间白家漕运的账簿,我知道在你这,交给我;二是屠五娘掳来的孩子,李玄义把孩子运到你这,我要你把孩子交给我。”
陈树有些为难,他道:“前一桩事好说,漕帮以前姓白,圣文年的账簿我都妥善收好,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但是这后一桩事,我着实有些为难。”
他没有瞒李霄,今夜把几位长老都请来,就是商量对策,货船的孩子是李玄义送来的,关乎漕帮存亡的大事,他不敢说放就放。
李霄嗤笑一声,反问到:“李玄义是个什么东西。”
陈树叹息道:“姑娘,您行走江湖孤身一人,自是没有后顾之忧,但是漕帮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连着家小,人口上千,都是跑船的苦出身,怎好招惹河西李家。”
李霄道:“李玄义许了你们三千金,让你们去应付刘太监对吗?这一次给你们三千金,填饱了刘太监的胃口,下次刘太监的嘴张得更大,你拿什么去填?”
陈树眉头紧皱。
“李玄义这个人薄情寡义,用完人就扔,管了你今日饱,明天你没用了,你饿死在他门口,他都不会看你一眼,”李霄等陈树思索了一阵,问到:“李玄义除了用三千金做价码换这些孩子的命,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特殊的交待?”
陈树是老江湖,当时李玄义的人交代他的时候,他便嗅出一丝不对劲,他道::“十月十五是黑水娘娘寿诞,也是水官解厄日,李家主让我想个法子,在祭典当日把这些孩子投进江里,他说,一定要活着扔进去。”
李霄眉心蹙起来,李玄义不是个轻信鬼神之说的人,把活着的小孩投进江里,不像是要灭口,反而更像……
“活人献祭。”
陡然一声话语打破宁静,声音和来人一样娇丽可人,李霄偏头一瞧,是褒圆圆和何小川。
原来李霄与何小川分开后,褒圆圆看到何小川燃放的莲纹烟花,处理完守备艇上的杂鱼后与何小川取得联系,何小川啰里啰嗦讲不清楚李霄去了哪里,交待何小川藏好后,跟在救火队后头上了货船。
货船上比客船黑,褒圆圆身手不如李霄,但五感异常敏锐,在货船上揪住一个“蟊贼”,两人叮咣五四过起招来,那人的轻功非常高,滑不溜秋,叫褒圆圆没办法扯下面巾,但那人没有恋战,虚晃几下从褒圆圆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褒圆圆只能回客船找李霄。
刚才在外头听见李霄和陈树的对话,褒圆圆和李霄一同发觉出其中不对之处,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李霄问褒圆圆:“守备艇上是谁的人?”
褒圆圆道:“阎罗宫的狗。”
李霄眉头又是一深,这件事李玄义果然不是主谋,万山背后更有山高,阎罗宫不去武林为非作歹,没事拐孩子干什么?
何小川突然开口道:“好了先别问了,阎罗宫要做什么咱们日后一定会知道,你先带我去看看那些孩子,我去找找我那个表侄子在不在里面。”
李霄朝着陈树那头努努嘴,道:“跟他说,别跟我说,漕帮又不是我做主。”
陈树默了一下,同众人道:“跟我来吧,我去带你们见那些孩子。”
几人一同出了舱房,长廊外鱼老三鼻青脸肿赶过来,李霄瞥了一眼何小川,何小川有些无辜,道:“看我做什么,我哪有这个能耐把他打成这样。姓褒的干的,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我跟他客客气气问路,也不知这人哪里来那么大火气开口就让我们滚,姓褒的也憋着火,把他摁着打了一顿。”
李霄道:“我在里头怎么没听见动静?”
何小川嘁了一声,道:“在甲板上打的,再说了,男人被一个姑娘家家的摁着打,不缩着脖子老实点,还大吼大叫的招人来看吗?”
鱼老三火急火燎走来,生怕褒圆圆一行人对陈树不利,这会装得无事发生,从褒圆圆身旁路过还是往旁挪了几步。
在众人上方,船头桅杆旁靠着一个年轻男子,正是把李霄从陈东海房中逼出来的那人,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一只野鸽子落在他身旁,他偏过头,睁开眼,一双精致的狐狸眼在夜里亮得如同星斗。
听得他道:“天公作美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