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水祭坛鬼影重重(3)
南有玉皇截天门,北有苍梧入玄天。
这几年苍梧玉皇两座山门人才凋敝,大有关起山门避世之态。
而阎罗宫,就是问鼎中原的新起之势。
时无英雄,群魔当道,阎罗宫里一群败类都是从武林血海刀尖上滚过一条命的枭雄。不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阎罗,便是他手下怒目钟馗、半截罗刹、鬼铃孟婆、阴阳太岁四人,随便一人的身法都已登顶九重云霄。
有那么瞬间,小艇上的人都觉得这女贼的脸色不太好看。
守备头子被吊死去阴曹地府见了阎王,一群年轻守备都被拿下,小艇的控制权落在女贼手里。
时辰往前推小半炷香,正是那女贼还未上艇时。
并行驶在前头的两艘大船看着风平浪静,这会夜已深,游玩的贵人们陆续都阖上窗睡下,连巡船的老更夫都披上褥子灭了灯。
其中较大的一艘船高五层,上三层栖着要参加黑水娘娘祭典的显贵,中间一层因视野开阔,被临时征做船肆设了几十处酒桌供这些二世祖们玩乐,最底层,自然是水鸟的窝。
所谓水鸟,最初是指在沿岸码头讨生活吃水饭的劳碌命,后因文宗广修水陆,打通了祁连通往西域十六邦的水陆栈道,两河沿岸的苦命人靠水吃水,黄河陈家作为皇家漕帮,包揽了由西至东的绝大多数漕运事宜,“水鸟”的称号现指这一家。
别瞧背靠两厂,南北通吃,道上碰见都要抱拳拱手称一声“陈老”,说到底还是两条赤脚的穷命,水里来的财有如流水握不住,鞠起的银子还是乖乖孝敬给了长安城的人,指缝里流出来的散碎银子只不过刚好养活上下老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命也。
大船最底层,水鸟窝最里间的一处小舱,三个“水鸟”正聚在一处吊锅子前,其中一个闷声倒了碗烧刀子,想起昨儿下午发生的事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白毛汗。
另一个也是尚有后怕,确认四下没有旁人,小声问道:“哥,你说是不是真的水鬼找替身找上了少东家?昨儿好些个小子一起下水,怎么偏偏就少东家一个人被扯住脚呛过去,好险才叫捞上来,不然可就真完蛋了!”
那被喊“哥”的壮汉没出声,心有余悸,不搭话。这人也是没眼力见,见没应他,说的越起劲。
他去捅咕那人的手,一个劲问到:“哥,你说这世上真有水鬼吗?”
那人被他缠得心里发慌,一摔筷子怒道:“鬼鬼鬼,我看你像个大头鬼!”
年轻的水鸟叫他一炸,连忙松了手不再抓着他手臂追问,讪讪的不再讲话。对面那个中年人嘿嘿笑了两声,打趣道:“你凶你弟弟做什么,他刚上船哪知道避讳,昨个还是二当家的亲自下船捞的人,阵仗闹得大,连东家今日都称病,难怪这帮小子瞎琢磨。”
这人拎起酒壶站起身,嘟囔了句“我去打壶酒”,扔下兄弟两人走了出去。
哼着曲,醉醺醺拐过两条狭长的小道,忽地一道影子从前侧一晃,凉风掠过脖子,像只手拂过,登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醒了酒。
没眼花吧,怎么好像看到一条影子从梁上掠过?
他有些紧张,摸到腰上别着的鱼哨,猫着腰往前挪了两步,到底是眼花还是真的有脏东西?
转过一垛柴火,忽地一阵叽里呱啦的叫声躁起,两三只鸽子忽闪翅膀扑棱棱飞起,险些蹬在他面门上。
虚惊一场,他骂骂咧咧收了家伙。
然后脖子一凉,一柄刀无声无息的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水鸟腿肚子一软,差点没跪下来。
他身后不知何时落下一个人,借着灯火些微能看见是个削瘦的身形,在这种常年充斥着鱼腥味的幽闭环境中隐隐约约透着一丝药味,闻着像是杜仲,很苦。
刀架在脖子上,不敢大喘气,生怕后头的人一个手滑剌出大口子,后头人也不跟他废话,手腕一转,改架为削,小刀立起来,刀把一下又一下拍他的脸,刻意收了力道没伤人,但还是疼的,像巴掌噼里啪啦拍在脸上一样清脆。
这水鸟常年漂在船上,便是只会些蹩脚功夫,也懂是什么意思,当时慢慢举起双手跪下来,这下巴掌才停。
气还没顺两口,天灵盖一凉。
水鸟头皮都要炸起来,强忍着惊恐问到:“东边日出西边雨,下网的放哨的等什么风?吃的又是哪里的粮?”
这时有人接话了。
“吃的是西北风,喝的是黄河水,不打雷不下网,不起风不摇桨。”
接话的不是拿刀顶着人后脑勺的这位。
从柴火堆后头一处案角走出一位公子哥模样的年轻儒生,头戴方巾,身着轻绡长衫,摇着一把竹骨白扇,缓步近前来。
瞧着是个富贵人家的二世祖,手骨羸弱。
那水鸟哪里有心思好奇怎么这样一个小爷会知道漕帮兄弟的招呼,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出去,又不好叫这两人看轻,便打算稳住两人,能拖一时便多一分生机,当即便道:“既然是道上的兄弟,问个话何必起这般阵仗,区区一条贱命,不知哪一天就没了,不值得两位好兄弟这样折腾。”
那儒生不理他这茬,仿佛将他的算盘看透,笑嘻嘻道:“谁是你好兄弟?谁跟你说我们是跑马漕帮的人?”
那水鸟叫他一噎,当即没了脾气,滞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拿刀的人这时好像有些不耐烦,拿刀柄打了他一下,他跪得又软一分。
那儒生刷地把扇子一阖,变脸一般变了脸色,不再同他嬉皮笑脸,义正言辞道:“不跟你废话了,问你几件事,答得我这位小兄弟满意我就给你条活路,都是苦出身,我不唬你。可若是你敢耍心眼,你这个年纪,三刀六洞的规矩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那水鸟没吭声,点点头。
儒生道:“光点头不算,我知道你们跑水路的拜关公,拿关二爷起个誓,不然说的不作数。”
水鸟略一思索,道:“关二爷在上,若叫我口里吐出来的话有半个假的,叫我淹死在水里阴沟翻船,不得好死。”
那儒生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与后头的人做了个交换,问到:“好,第一件事,你们大东家托老两年有余,两年时间不出山,礼部侍郎要求巡运河的折子都称病驳回去,这次黑水娘娘祭典为什么由你们陈家漕帮运送祭典大队、操办祭典的诸项事宜?”
那水鸟心里叫苦,不是他不知道。他若是真的不知道哭天抢地一番倒能混个囫囵个,问题是他真的知道其中的关窍。
在漕帮混迹了十几年,功夫不行,东家长李家短倒是摸的门清,若投军,必是做斥候的好手,人称漕帮斥候。
他悄悄抬眼看了那儒生一眼,发现那儒生也在打量他。
儒生的声音传过来。
“漕帮斥候,应该是事无不知吧,我脾性好能等,我兄弟手里这把刀可等不了。”
他突然从心里生出一种恐惧感来,不是面对怪物致命一击的那种无力感,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种绝望。像是一个拄棍穿梭大漠寻找水源的亡命徒,走不到尽头。
他内心有道防线忽地便崩开了。
“河西李家家主。”
“李家主许诺我们东家,只要这趟黑水河巡船由东家亲自操行,万事无恙,事后便上书姜宗主,为我们东家请辞九州漕运掌运使一职。”
对面的儒生嗤笑道:“我道是什么好事能劳动陈老亲自出航,原来是有人给他擦屁股,你们东家这么多年跑船,替姓姜的揽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事,现在老了知道怕了才想着下船是不是有些晚。”
水鸟闷头不做辩驳,儒生接着问到:“那么,从龙泉客栈地窖转移的十几个孩子被关在哪里?”
水鸟心中猛地一震,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几天前,河西新任监军大人到任,屁股还没在官椅上坐热,先把龙泉客栈给抄了。官府的人在龙泉客栈地窖截获十几箱神仙膏,还不等上报河西总督,监军大人帅兵扣住了龙泉所有人马,以清剿贼寇为名彻查与龙泉有关的大小事宜。
出手之快,颇有九州兵马元帅遗风。
只可惜,还是跑掉了客栈老板娘——屠五娘。
在龙泉被抄的前一天晚上,陈老的门被叩响了。
那夜本是个风平浪静的晚上,陈老久病大愈,和几个心腹在小船上吹风,听着手底下人山南海北的跑马,把控防哨的小水鸟来报主家来人,请东家速接。
片刻耳语过后,陈老脸色有些难看,遣散一帮吃酒的水鸟亲自接来人。
他是陈老心腹的心腹,作为漕帮斥候,本应很快就能把来人的身份摸得门清。但是这回,吃了个瘪,不仅没能摸清来人姓甚名谁,还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一句“问你妈个锤子,那位是你能惹得起的?”令他耿耿于怀。
灰溜溜回了舱房,心中越想越不服,像是有一根刺扎在心上,翻来覆去的刺挠,就是要弄清楚是什么事竟能劳动陈老亲自操持。
折腾来折腾去,终于摸清楚了是什么事——他东家老陈改行做人牙子了。
那夜来的人身份神秘,没有叫他摸出身份,但是船上账本多了开销,货船上新设的防哨都叫透露着不对劲。
他从看守货船的小水鸟嘴里挖出来——货船上关押着十几个小孩,个个都被五花大绑。
那水鸟还偷偷抱怨道:忒邪门,这帮屁孩子,来的时候一声都不吭,我他妈还以为都是哑巴呢,想着也是命苦,掰了块糕给他们,没吓死老子!全他妈被割了舌头!叫吃饭不答应,都他妈是聋子,再一看,血痂子都把耳朵眼给堵死了,真他妈丧尽天良!
“在货船上,那些孩子全都被关在货船最底层的暗房里,”他想了下,接着道:“你们从甲板下去,绕开两个大货箱,再避开防哨兄弟,等到渔鼓打更换防的空档动身,不要惊动账房先生和鲶鱼婆。看到一盏点不燃的渔灯,渔灯下有一张岁岁平安的年画娃娃,敲三下娃娃抱着的鲢鱼,暗舱就会自行打开,孩子们都在里头。”
儒生听他讲完后默了一下,道:“你们一个小破漕帮,又不是金窝银窝,关着些孩子搞得跟藏着传国玉玺一样紧张做什么。”
那水鸟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们东家想呀,早些年不太平,走南海叫扶桑人抢,在东海又叫东洋人横插一脚劫了不少货,东家叫抢怕了才请机关先生做了这么严密的暗舱。”
“哎呀我说你们还要问什么就赶紧问吧,老让我跪着膝盖怪凉的,我老寒腿犯起来是真要命,”他又道:“后面这位小兄弟也别用刀指着我了,你们两个小兄弟还是年轻,行走江湖义字当先,要是我不想说,你拿刀架着我也没用,碰到那些刀山火海里滚过来的老油条,一张嘴说的每句话真得比金子还真,偏能把人骗得一愣一愣的。”
眼前的儒生明显是为了孩子来,瞧着并非十恶不赦,水鸟赌他不是亡命之徒,话里话外都想要把占上风。可惜赌错了,脑袋上的刀不仅没收回去,反而往前顶了他一下,那意思很明显:
再敢耍心眼,黑水河里见阎王。
这是整艘船忽然一震,不知在水里撞上什么重物,带得柴火堆散架,长廊尽头舱房里传出来碗碟碎地的声响。
而后便听见一阵呼呼喝喝的吵嚷声,货船的明哨率先亮灯打起暗语,贵人们休息的舱房陆续亮起灯。楼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是巡逻的水鸟探查前方出了何事。
儒生的脸随着大船一晃当时便有些发白,原来这人晕船。
水鸟正待说话,听得后方持刀人开口了。
“黑水河一行,李玄义交待给你们东家什么特殊任务?”
怎么是个女的?
那水鸟虽然有疑惑,但刀钉在头上,不敢再造次,乖乖回话道:“这我真不知道,你们别听他们成日喊我水中斥候,那都是兄弟们吃多了酒胡吹。我一个外八门,给掌舵的打下手都老挨骂,东家要做什么哪轮得到我这个小人物过问。再说了,你们不是冲着这些孩子来的吗,怎么又扯到我们东家头上来了?”
后头姑娘道:“我问话你就答,有疑惑去问阎王,不要问我。”
姑娘的声音很平静,每个字都犹如玉珠滚金盏,单拎出来都是令人眉目舒展的嗓音,但凑到一处,便是事不关己的不耐烦,冷清中带着疏离,令人不敢造次。
她耐着性子道:“最后一个问题,想清楚了再回答,你这条命要或是不要,看你自己。”
“你们东家有一本账簿,放在哪里?”
陈老确实有一本账簿,极为隐秘,多年来很少示人,就连他身边几个亲信都只没见过,恰巧他因端药的机缘见过一次,想是上天留他一条小命,将来必有后福。
姑娘的手拢在了他咽喉上,他脑子里胡乱滚过一圈光景,终于想起来在何处见过账簿,急吼吼道:“在……在在鲶鱼婆那里!在她那里!我见东家有一次吃醉酒,鲶鱼婆扶他,不小心掉出来一本账簿,应该就是这个!”
那姑娘没说话,稍微停了一下,应该是在思考是真还是假,水鸟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真不骗你……”
还没等他说完,头顶一空,刀背拿开,心中好容易松了口气,然后眼前一黑,根本来不及叫唤,那姑娘一双手覆在他面上,双手一拧,他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那儒生见状想讲什么,谁料整一声巨响比刚才的动静还大,整艘船向后猛晃,甲板上脚步声慌乱,听到有人道:“不好了,撞上黑水河的暗礁,快转舵!快!前面一大片都是暗礁!”
姑娘是立在原地一下衣摆都没晃一下,儒生被震得连扑带倒,顾不得小脸唰得一下白成浆糊,跌跌撞撞跑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哇一声吐出来,瞧着晕船晕得厉害,肠子都要吐出来。
姑娘走到儒生身旁,望向并行的另一艘船。
这艘船撞上暗礁,另一艘船此时也并不好过,船尾火光滔天,一众水鸟忙着救火,巡逻的放哨此时也加入到了救火当众。偌大的货船灯火通明,只有西北一角两扇窗黑洞洞的,大敞着吹江风,和这头并肩立着的两人照面。
那儒生吐得稀里哗啦,半晌抹了把袖子终于抬起头来,斜眼看了身旁姑娘一眼,幽怨道:“李霄,我他妈真是上了你的贼船就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那被唤做李霄的姑娘看都没看他一眼,注目盯着货船那两扇窗。
何小川看了那两扇窗,没看出什么门道,只觉得黑黢黢的像是两只眼,有些吓人,同李霄道:“别看了别看了,就两扇窗户,还能凭空冒出个人来不成。刚才这水鸟说那些小孩都被关在货船的暗舱里,咱们快想想怎么潜进去才是办法。”
何小川望江兴叹,他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旱鸭子,李霄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二百五,被支去摆弄守备的褒圆圆虽然嘴碎了些,还喜欢挤兑人,但确实是三个人里水性最好、最为可靠的人。
但是现在褒圆圆不知得手没有,若真如那水鸟所说,这些孩子都被割舌刺耳关押在货船,且不说如何把这些孩子安全带走,便是如何游过江都是个大问题。
李霄这时开口了。
“谁说我们要游过去?”
眼下没有外人在,何小川也不演戏了,寻找多日的孩子就在对面,简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一个浪打过来把他卷到对面去,当即便道:“那还能怎么办!咱们不潜过去,难不成还能让陈老头亲自领我们过去不成?”
李霄偏过头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呦,开悟啦?瞧着也不是那么憨嘛。”
何小川简直要疯,压低声音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可提醒你,这里是九州漕运,这是陈老头的地盘,你先前让御马监的阉狗捅那几刀伤还没好,要不是褒圆圆拦刀拦得快,你现在可是两瓣!祖宗!你快消停些,咱们悄咪咪进去,悄咪咪找人,再悄咪咪走不行吗!我真是跟着你就没消停过,一条命分成三股用,一条救你,一条拦你,还有一条劝你都不够使的!我跟你说话呢!”
他罗里吧嗦控诉完李霄,李霄背着手立在窗边,夜风扬起一缕鬓边发,少女一双墨玉眼在夜色下泛着清凌凌的波光。她冲何小川扬了扬下巴,那意思是招呼他去看那大货船。
何小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还是那两扇窗户,不同的是,刚才还黑洞洞的窗现在在窗口边摆着一簇花枝子,被折成一个扭曲的弯扣,像是一张含笑的嘴在同两人打招呼。
何小川看得一噎,当即要讲的话顿在了喉咙里,有些难以置信地道:“这……这是褒圆圆那个碎嘴子干的吗?”
李霄道:“不是,圆娘在巡防艇上,这会儿应该在处理家事,没空同我们顽笑。”
何小川当然知道不是褒圆圆干的,但是能在李霄的注视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放一条花枝,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行为,简直就像是有个人在你背后拿着西洋镜查看你的一举一动,把你捏在手掌细细观察,很难不令人发悚,到底是何方神圣?
何小川自言自语道:“这他妈到底是谁。”
李霄收刀入腰,不再理会对面花枝,头顶上人声鼎沸,不知水鸟们在前方的暗礁里又发现了什么,引得众人围观。
她道:“不用管是什么人装神弄鬼,人定胜天,魑魅魍魉挡不了我的道。”
说罢,李霄已走了出去,何小川望着那诡异的花枝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连忙跟上李霄的脚步上了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