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润生(1)那人轻摇帛扇,一袭白色…
润生是在一场大雪中去世的。他卧在床上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雪中红色的梅花飘落像是几滴热血,悄无声息地轻扣在雪地里。
宋润生泪流满面。
往事都该被这白白的雪花覆盖,只是殷红的血不断蔓延开,把一根血管流成一道河。
多年前,电灯对于古老的上海来说还是稀罕物件,一到夜里,上海好像是一只沉睡的兽,让人喘不过气。欢歌夜场是有钱人的夜晚,贫苦的人家为了省那一点子油灯钱只能早早吃完晚饭,摸着肚皮睡觉。但是殖民区的大楼却早已灯火通明,纤瘦的俄国少女坐在阳台上整夜整夜谈着拉拉衣加,不知疲倦地供人赏乐。
吕轻宵在殖民区附近的弄堂租了间小公寓,离得近,少女弹琴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那段时间,轻宵一夜一夜的等人,也一夜一夜地听那熟悉又陌生的俄国的曲子。
其实白天怎样都好捱,读书,写字,画画,一天的时间就打发了。到了夜晚,上海好像变成了吃人的城,她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床边,把平整的旗袍坐到褶皱。窗外的世界又钻着窗户缝试图把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房间也融进了,邻家夫妻的吵闹声,孩童的哭泣声,炒菜的香气,三月开放的白色木兰的香气,全都钻进来,把吕轻宵包裹住,不久就倚在床边睡着了。
她等的人回来得越来越晚了。
最后过了午夜,也许有凌晨两三点了,那人终于下了黄包车,迈着缓缓的步子,穿过弄堂,走过弯曲的楼梯,拿出钥匙开了门。那是把细细的黄铜钥匙,多年以后,轻宵都还记得。
轻宵被开门的声音惊醒,慌忙起身整理衣服,拭胭脂。
‘‘苏三,你回来了!’’她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激动,“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小声嗔怪着。
那人轻摇帛扇,一袭白色的长袍好似照进窗棂的月光。
苏三,苏舒,她的苏三爷,轻宵走上前扑进他怀里。
扇子上题着‘‘轻宵无别事’’,闻起来满是烟的味道,她觉得安心。
‘‘今天怎么有空来,学堂里告假了?’’苏三说着软软的上海话。
‘‘今天放春假,我瞒着家里来找你了。今天戏唱得顺利么,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看见你就觉得怎么都开心。’’他哄着她。‘‘最近梨园里头不太平,连着几天唱堂会,月钱却发不出。’’
他推着她到床上去,一颗一颗耐心地解开旗袍的扣子。
第二天清晨,起了大雾,雾气四溢,整座城都阴霾着。轻宵轻声地起床,捂住被子发出的簌簌声,还是听到苏三嗔怪了一声,蒙上头又睡了。
她拿出一叠钱,中间折好放在门口放折扇的柜子上。随手盘了头发,用一只手提着两只鞋子下了楼。
雾气散了些,又下起了小雨,清晨的石板路上浸满雨水。轻宵就那样光着脚踩在青石板路上,脚轻扣路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好像整条街都能听到。
她心里说不出的苦涩,好像一颗药丸生生的化在嘴里,黄褐色的汤汁顺着食道浸满全身。
再见又是多久之后啊。轻宵心理想着。她的苏三啊。
她听见电车声音,在街边买了碗热腾腾的红豆圆子后就顺着声音跑去。
蓦然回首,看见苏三爷探出头在窗外抽烟,仿佛和她打了招呼。不一会,香烟的烟顺着风盖住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