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熟悉的人
巡鹰号睡舱的这一片区域里弥漫着的血腥味即便启动了滤气系统也依旧浓郁，只要一开启舱门就能被它直灌入鼻，让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显得更加憋闷。
倪仲知道时寻光和唐曹已经离开巡鹰号去找金闻宝了，因为在他们离开之前，时寻光曾来跟他打过招呼，一是注意金闻宝回来，二是去给尹司送饭。他找到物资舱，拿了一人份的食物和水走进尹司的睡舱。
睡舱里只有尹司自己，也就没办法再从里面锁门。倪仲拿着东西直接开门走进去，站在睡架边上，看着呼吸不大均匀的尹司，在衣兜里拽住抽血器的手用力握紧又松开。如果趁现在抽他的血就不会被拒绝，可是唐曹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时寻光也会生气。
在最后的八天里，倪仲不想再和时寻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虽然时寻光不相信他所说的话，毕竟就连他自己，曾经也是不信的。但是那个人，当倪仲确信那个人的身份之后，就不得不信了。并非是害怕死亡，倒不如说，他根本不明白什么样的感觉才能被称为害怕。可是他不希望在生命最后的倒计时里，被时寻光讨厌。
“尹司，你睡着了吗？”他放开抽血器拿出手来，俯身推了推尹司的胳膊，“吃饭了。”
微微睁开眼，见是倪仲而有些吃惊的尹司，过了会儿才想起唐曹昨天说过今天要去外面找金闻宝。
“倪教授……”他声音很弱，不知是因为刚醒还是身体情况又糟糕了一些。
“吃饭了。你还起得来吗？”倪仲站在睡架边上想了想，放下手里的食物掀开被子打算帮他起来。他盯着正因突然被掀了被子而愣住的尹司，寻思着下手的地方，“我记得以前爸生病的时候……”他说着就要俯身去抱。
尹司立刻伸手推开他，自己拼死坐了起来:“我自己可以起。”
见他真的自己坐了起来，倪仲也就不再坚持，转身拿起食物顺势在睡架边上坐下:“要我喂你吗？”
被这句话弄得愣了愣，尹司很尴尬:“还是不了，要是让舰长和唐曹撞见，我怕他们两个心里不舒服。”
“他们两个？”倪仲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尹司的这句话，“为什么？是怕我要伤害你？”
“你要伤害我？”尹司挑了下眉。
“我想要你的血。”倪仲认真地看着尹司，扶了下眼镜，“昨天我和唐曹说了，可是他不同意。”
“你要我的血做什么？”尹司刚准备从他手里拿过食物就听见他想要自己的血，于是保持着刚摸上食物的姿势抬头不解地看向他。
努力想着该怎么解释，倪仲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想法：“我在做研究，你的血是很好的材料。”他顿了顿，觉得这个说法不太正确，“你的身体是很好的材料。”
这句话要是对时寻光说，他都能想象到时寻光会是什么表情了。尹司现在似乎有点明白时寻光对倪仲时而暴躁时而温柔的原因了。
“你的研究和我们的病有关？”尹司直截了当地问。
寻思了几秒，倪仲才坦白回答：“有关。”
“闻宝的血，你也要过？”
“没有要过。”不等尹司做出反应他接着又说，“我趁他昏迷的时候偷偷抽了他的血。”
惊讶于倪仲竟然没有半点搪塞直接说出似乎不能说出来的事，尹司实在是没想到他能直白到这种地步:“那闻宝后来性格大变，和你有没有关系？”
像是夏日见雪般，倪仲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和我……有关？”带着疑惑的表情陷入沉思，他嘴里却自言自语叨絮起来，“原来会变成这样。可是我也……为什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时机？剂量……可是，剂量是一样的。”
“倪教授？”尹司见他明显不正常的样子，于是叫了他一声。
仿佛没听见尹司的声音，倪仲继续碎碎念着，随后突然愣住，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原来是这样……”他痛苦地弯下腰，摊开两只在发抖的手掌，表情已是惊恐，“原来是这样……”
“倪教授，你没事吧？”尹司放下营养餐，不得不担心起他来，“你是不是知道我和闻宝得的是什么病？”
倪仲将脸埋在双膝上抱住头:“不是病，你们没有生病……虽然不是生病，但是你们的情况比生病还糟糕。”
最糟糕的结果，早在身上的骨头开始疼痛的时候，他就想过了：“会死？”
“会消失。”
尹司皱了下眉:“会消失是什么意思？”
“我救不了你们，也许下一个倪仲能做到，但是我失败了。”
“下一个倪仲？”他越发听不懂倪仲在说什么。
“对不起，已经来不及了。”倪仲猛然抬起头来，“时寻光说的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他早该知道的，都是真的。明明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可倪仲还是被眼前的情况弄得慌张起来。他起身就走，也不打算好好解释下这没头没尾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逼得全身痛得不行的尹司从睡架上滚下来想去拉住他。咚，也不会再更痛了。
“我的血……你不要了……？”
刚走到门口的倪仲又走回来，蹲在他身边:“你愿意给我吗？”
尹司无奈地看着袖手旁观的倪仲:“倪教授，你是不是该先搭把手先扶我起来？”
“你愿意让我碰？”倪仲反而惊讶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想让我碰你。”
恍然大悟之后尹司再次体会到时寻光的无奈：“不是不想让你碰，而是不想和你有过分亲密的接触。有些身体的触碰是朋友之间都可以的，但有的只有恋人之间才可以。你刚才想抱我，所以我拒绝了。”
想起之前见过唐曹抱着尹司的情景，于是倪仲问:“你和唐曹是恋人吗？”
“是啊。”尹司笑起来，向他伸出手，“如果你要抱谁的话，就去抱时寻光吧。”
“我被他拒绝了。”倪仲接住尹司的手臂，将他搀扶起来放在睡架上才松开，“我和他不是恋人。”
坐在睡架边上的尹司看着倪仲，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眼神却已经十分认真:“你知道的能不能全告诉我？关于我现在的身体情况，我想我有权知道是怎么回事。”
沉默了片刻，倪仲才说：“我认为，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知道了……精神会变得很混乱。”
“比知道自己会消失还混乱？”
“应该是的。”
沉吟片刻，尹司决定不再追问，撩起袖子将手臂放在倪仲面前:“你抽吧。”
拿出抽血器抬头向尹司投去询问的目光，直到尹司点头他才找准静脉抽了一管血出来，然后收好装血的试管：“谢谢你。”他站起身准备走，“我会好好珍惜使用。”
“倪教授。”尹司叫住他，“你能救我们吗？”
倪仲像是安慰他一般，转头笑着说:“总有一个我能救你们。”
目送倪仲离开，被这句话弄得莫名其妙的尹司往后躺下去，无奈地笑出声来。完全搞不懂这个倪教授想表达什么，是不是他已经开始精神混乱了？
“真佩服时寻光……”他呢喃着。
身处另一艘星舰上的时寻光正和唐曹一起谨慎而缓慢地探索着这艘星舰的每个角落，从蔡灿匀晕倒的燃料舱，再到驾驶舱。他们并没有找到专门为驾驶这艘星舰的人准备的睡舱，甚至连休眠舱都没有。
这再次确定了尹司之前的想法——这艘不是用于长期长途飞行的星舰，驾驶它的人是从很近的地方，或者另一艘更大的星舰上将它开出来。
难道有舰队来过这里？时寻光边想着边大步走进舰桥，找到主电脑尝试着想启动它。然而几番操作下来，电脑并没有启动，甚至对他发出了嘲讽。
【哈、哈、哈，笨死了。】
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和感情色彩的系统语音，却让听见的两个人都是一愣。看着再次恢复沉寂的主电脑，时寻光立马又是一通操作。
唐曹在旁边凝神屏气地看着:“之前尹司说过，他想解开这台电脑的时候听见了倪教授的声音。”
“确实是倪仲的声音。”时寻光紧紧拽住主电脑，完全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激动。为什么倪仲的声音会出现在陌生星舰的主电脑里？世界上真有两个倪仲？！
【时寻光笨死了，密码都记不住。】
主电脑再次发出的语音提示让他们两个直接陷入震惊状态久久不能回神。
这是倪仲的声音，却不像是倪仲的语气。时寻光想从中抠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区别。按照倪仲的性格，不会说出“笨死了”这三个字。可如果，这里的倪仲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倪仲，那说话语气和态度的不同，不就很正常了吗？
时寻光突然来了一股气，取下头盔大吼:“倪仲，你给我滚出来！现在！马上！”
可星舰上并没人回应，甚至连其他人存在的迹象都没有。
唐曹也取下头盔，看着再次恢复沉寂的主电脑想了想，对怒气越来越多的时寻光说:“要不你试试密码？”
“我怎么可能知道密码，怎么试？！”看来，不管是哪个倪仲，都能左右他的情绪。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驾驶这艘星舰的人真的是另外的你和倪教授，那密码你应该也有点头绪。”
脸上还残留着愠怒的时寻光不再大吼大叫，他转头盯着屏幕看了半天，继续唤醒了它准备尝试输入密码。他盯着闪动的光标，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笨死了。】
“你给我闭嘴！”他脱口而出，仿佛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真正的倪仲。
看着屏幕紧张地活动了下手指，他输入了和倪仲第一次见面的日期。
【再错一次我就要自爆了，三，二，一，砰……骗你的。】
“有病吧你！”他差点没忍住将主控电脑给砸了。这句话倒确实像是倪仲能说出来的。
唐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这位被一台电脑给气糊涂的舰长，只好在旁边默默看着他，毕竟……这样的时寻光着实难得一见的新鲜。
冷静不下来的时寻光绞尽脑汁思考着有关他和倪仲的六位数密码，可能性太多，他甚至尝试了倪仲宣称自己会死的日子，也不对。
“会不会是英文字母？”唐曹忍不住提醒他。
我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
脑子里突然闪过倪仲说的这句话，被气糊涂的他竟然只想着数字。或多或少对自己感到失望的时寻光输入了六个英文字母。这次，主电脑终于不再用倪仲的声音嘲讽他，而是直接进入了控制界面。
时寻光开心得握紧了拳:“终于进去了。”
“密码是未来？”
“对，是未来，全人类的未来。”时寻光调出了这艘星舰的飞行日志。
可当他看见记录的时间上显示着不间断飞行三年，已经足够惊讶不已了，等到再将出发时间调出来时，他和唐曹更是连搓了几下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这艘星舰连续三年不间断飞行的出发日期是，2374年。
“和我们是同年出发的？！”唐曹凑近屏幕仔细看着，“这时间不对啊。按照刚才的记录来看，这艘星舰的登录时间是在2377年，可是现在已经2431年了啊。”
时寻光当然知道这不合理，所以阴沉着脸没说话，而是从最近的时间开始解读飞行影像。
主电脑屏幕上投出的全息影像占满了整个舰桥，以这艘星舰静止为主，旁边不停地生成不同的星球和物质，然后随着航线的变化而逐渐消失。虽然这项投影技术并不算什么，可眼前的画面依然让时寻光和唐曹感到惊讶——仅仅只是从旁边飞过，这艘星舰就扫描了周围一定范围内的所有物体，包括各项成分分析以及内部结构。
“舰长，你看！”唐曹指着星舰前方正一边生成一边向他们移动过来的物体，“是青鸟号……”
蓝色光线勾勒而出的青鸟号上内部清晰可见，就连里头起身走动乃至转头看向这艘星舰的人，也全都被塑造出来。两艘星舰交臂而过，青鸟号似乎想调转方向追过来，却因速度跟不上被甩在后头，逐渐消失。
没过多久，这艘星舰就停在了当前的星球上。很快，就是巡鹰号登陆。
“我们收到青鸟号传回的信号是一百三十年前。”时寻光看着被扫描出来的巡鹰号，声音在发抖，“那么信号发出的时间距今也差不多快两百年了……这艘星舰在两百年前遇到了青鸟号。这怎么可能，它怎么会在遇到将近两百年前的人之后还能再遇上我们？而且它的飞行日志还只有三年。三年内，同时遇到跨越两百年的两艘星舰？”时寻光忍不住发笑。
“穿越时间……”唐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个，“这艘星舰会不会是穿越了时间？如果它来自未来，一切就都能解释了。未知的金属，比我们现在发达的科技。”
“再看看更早之前的日志。”时寻光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刚想调出最早的日志，主电脑就自行关了机，所有的影像全部消失，无论他再怎么折腾都毫无反应。
“怎么会这样？”唐曹还在不死心地尝试开启主电脑。
时寻□□得一拳砸在操控台上:“有人切断了舰桥的电源。”
“我去传动舱看看。”唐曹说完戴好头盔拿出武器，转身走出舰桥。
“一起去。”时寻光担心分开行动会有危险，于是跟了上去。
传动舱里一切正常，可当两人接上电源再次回到舰桥，主电脑的登入密码却已经被人修改，无论他们怎么尝试都进不去。
这回时寻光是真的生气了，在舰桥正中间打着转儿地喊：“倪仲你给我滚出来！！！我不管你是从过去未来还是什么地方来的，别把人当傻子！”
隐隐约约的，星舰里传来非常缓慢的脚步声，若不是时寻光屏气凝神想听出什么动静来，或许还发现不了。他立刻戴好头盔把枪对准舰桥进出的舱门，并示意唐曹也做好准备。
没能听见声音的唐曹虽然戒备起来，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有人来了。”他环视一圈见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指了指舱门两侧，“一人一边，抓活的。”
两人一左一右贴紧舱壁站好，紧张地等了几分钟，一个穿着普通黑色制服的人慢悠悠走进来，环顾着舰桥里面。
这已经是时寻光和唐曹今日之内不知道出现的第几次震惊了，只是这一次，震惊之中还带许多喜悦，因为来的这个人他们再熟悉不过，正是——蔡灿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