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草木摇落露为霜
钦都。
夜半子时,一辆普通至极的马车正从金酉坊缓缓驶向兴远坊所在的戚国公府。
车夫的手段倒是娴熟,此时的钦都早已宵禁,但他都避开了那些会有士兵巡逻的街道。
车里坐着一中年男子,面容忧愁,两眼双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手上摩挲着一方帕子,这是她亡妻遗物。
自从妻子去世已经十余年了,他这十来年未曾续弦,为了两个孩子他在这朝堂上摸爬滚打、矜矜业业,吃尽苦头,这才混到了个从三品大员。
可今日从后宫里传来的消息却如惊天霹雳般在他耳畔炸开。
终究还是要做出选择啊。
“大郎,到了。”
马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随着马车一停,男子睁开眼,收起帕子,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左右四顾,国公府后门的街上空无一人。
他整了整衣服,走到后门,有节奏的轻敲了几下门。
刚收回手,门就打开了一条缝,男子立马作了一揖。
“劳烦通报,就说学生孙呈哲求见。”
话里话外很是恭敬,但门后之人还是“砰”一声的将门关上。
有道是,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家人七品官。
如今他现在所处的境遇,比别人的家仆也好不了多少,他也不着急,就这么等着。
良久,几声脚步从门后传来,门随之打开,是府内的管事。
“孙郎久等了。”于管事认得孙呈哲,先前大家翁有过吩咐,若是他来,便让他等一会。
“无碍。”孙呈哲笑脸以对。
随后管事将他引进府中,路过几个院子,又走过几条廊道才到了书房前。
管事轻叩几声:“大家翁,孙郎到了。”
“进来吧。”里头传来一声略有憔悴的回答。
孙呈哲推门而入,看到了榻上还在看书的秦德,面色有些蜡黄,烛光的拖曳下显得他颇为苍老。
孙呈哲“扑通”一声跪下,凄惨道:“求老师救救学生吧!”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是我的学生,有什么事何至于此!”
秦德赶忙下榻将他扶起,两人坐在蒲团上,桌上的香炉飘着几缕青烟。
“有什么事你且道来,堂堂鸿胪寺卿像什么样子。”秦德给他倒上茶,双眼微眯,这个孙呈哲是他以往带过的学生里不是最聪明的一个,却是最谨慎的一个。
也是因为太谨慎了,所以一直没有自己的根基,能坐到今天的位子已经是万分不易了。
平日里,他们俩倒是并没有太多关联,今日,却又突然登门拜访。
“老师,学生千不该万不该啊,如今已是没有回头路了。”说着眼里零星两滴泪就落了出来。
“二娘今日在宫里,被那皇后污蔑私藏禁书,三言两语就将她贬去了掖庭。”孙呈哲就差失声痛哭了。
“阿月临走前让我好生照顾她,可如今是我害了她啊!”
倒是不容易,他俩成婚之日,秦德还随了份礼,当时的孙呈哲就是鸿胪寺一从七品主簿而已。
一晃多年过去,一个人带大两个孩子,其中艰辛秦德能理解,他也是白手起家,如果不是阿姊在宫中多有帮衬,他又如何能走到今天。
“这怎么能怪你。”他不也把自己的孙女送进宫了吗,听说还不太安生。
“如今我已是无可奈何,还恳请老师救救我家二娘吧。”
秦德面露难色,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办法。
“若不是那封皇旨”孙呈哲痛心疾首,秦德的神情他尽收眼底,这还不够。
“今日早朝上,陛下还逼问我贡品一事,你我心知肚明,是那赵执谦从中私扣,贪赃枉法。”
可正是人家位高权重,没有确切证据,他又能如何。
孙呈哲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带有一丝决绝和疯狂之意。
“老师,要不然——我们反了吧!”
“住嘴!”
秦德茶几一拍,赶紧喝止他,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稍有不慎,满门抄斩。
孙呈哲被秦德突然暴起的气势吓了一跳,自知已是说错话。
“老、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那两个奸臣。”他急忙解释。
“若是能将他们除之而后快”
秦德收回自己那骇人的眼神,他亦是付出了许多才有这般成就。
话是这么说,只要这俩奸佞小人除去,文国何患不兴。
“谈何容易。”秦德眼中略过些许惆怅。
先帝在位时颇为信任宦官,病重后身边大小事皆由京禾处理,否则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境地。
他们都是兵权在握,自己这边拿什么对抗?
茶水洒了一片,秦德也不管,而孙呈哲脸上尽是愧意,他现在只能小心翼翼揣摩着秦德的想法。
一刻钟之后,国公府后门再度打开,孙呈哲垂头丧气从里走出,秦德已是婉拒了他的请求。
待上了马车,一脸失望的表情荡然无存,换上了一抹狠毒的厉色。
“走,去定山坊!”
定山坊那儿是千牛卫大将军赵执谦的府邸所在。
马车驶离了兴远坊,逐渐消失在了漫漫黑夜里。
待孙呈哲走后,书房里还是那般平静,管事将茶几上收拾干净,回头便看见自家主人若有所思的想些什么。
“大家翁何不帮他一把?”
于管事觉得多一个帮手就是多一分把握。
秦德摇摇头,帮他的风险太大,更何况孙呈哲如今受制于人,很不稳定。
“三娘那儿……”秦德眉头一皱,嘴里没由来的问道。
“三娘子在宫中一切安好。”据管事了解到的消息是这样的,皇后的茶会上还露了一手,就连管事也觉得有些意外。
秦德摆摆手。
于管事知道自己会错意了,连忙道:“早已安排妥善。”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秦德这才吐了一口闷气。
“将朝服拿来。”一天不在,这朝堂就乱成一锅粥啊,本想再缓几天,现下看来是等不了了,他合上手中的书。
离天明还有好几个时辰,秦德也不打算再歇着了。
“是。”于管事躬身退去。
今日的钦都倒是晴空万里,旖旎无限好风光,大街小巷里都是一片祥和,叫卖声、马蹄声各种嘈杂声音不绝于耳。
随风猎响的旗帜,东西各行商户鳞次栉比。
迎来送往的马车,不知哪家娘子浓桃艳李。
而今个,往来的商贾百姓乐此不疲,结伴的权贵纨绔津津乐道,都在说着一件事,那便是大理寺的书生出狱了。
在那高墙之后深宫苑内,晴闻殿却是冷清的可以。
不过风和日丽、秋高气爽,菲儿现在还是挺满意的,若是能一直保持下去该有多好。
此时菲儿正坐在一秋千上,小裘在后面轻轻的推着。
倒是不曾想,秋千这玩意古已有之。
一截截各色彩带拧成两股绳,从支架横木上悬下来,栓着一块不知什么木质的板子组成这个秋千,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也不知以前住在这的是谁。
边上还摆着一些小吃食,身为淑妃别的好处不多,吃穿用度这方面是绝对的一应俱全。
菲儿嘴里含着一块糕点,软糯香绵,就还是不够甜,毕竟古人制糖技术有限。
忽然就想起昨晚那个少年郎阿书,对了,得给他备着些。
这便吩咐道:“小裘,今日晚膳后帮我备个食盒,里头放些糕点什么,要是有人问就说给我准备的。”
“知道了,娘娘。”小裘也不问为什么,反正不是坏事就行了。
“真乖。”菲儿揉揉小裘的头,惹的小裘又是满脸红晕。
这小丫头脸皮真薄,以后要怎么找如意郎君呀。
她是不知,宫里的女子多数难以善终,供人差使时自然吃喝不愁,一旦不再需要就是弃如敝履。
该是小裘上辈子做足了善事,碰到菲儿这样的主子。
菲儿随着一旁的枫树将视线升起,殷红的枫叶片片随风摇曳,阳光透过密叶洒落光斑点点,宁静又美好。
这课枫树应该有些年头了,不时有那么一两片叶子拖着小尾巴飘落在草地上。
毋需清理,这一地落叶衬得整个晴闻殿都染上一股秋意绵绵。
菲儿弯腰拾起一片,放在手心,白皙的手掌里徜徉着整个秋日的淡妆浓抹,像胭脂一样,像她一样。
小裘在一旁看入了迷,娘娘可真好看,是她这辈子见过第二好看的人,第一是她的阿姊。
想到阿姊,不免愁容展露,也不知阿姊近来可好,每月例钱都已尽数寄回,希望吉人自有天相吧。
菲儿感到后背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小裘怔在原地,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
这么天真的丫头,当是笑起来才可爱。
“没事的娘娘,小裘继续……”说完,便是要接着推。
菲儿站起来,也不顾小裘一脸诧异的神情将她摁在秋千上,双手紧紧压住她的肩膀。
“娘娘,这、这不合规矩。”小裘是又惊又慌,眼神里些许的不安。
“在外头就随你好了,在这你可得听我的。”说罢,就在小裘背后轻轻一推。
秋千缓缓荡起,小裘为了不摔下去紧紧把住彩带。
越荡越高,越荡越快,秋风萧瑟一如几年前,那时候阿姊还很健康,那时的她也很贪玩。
阿姊时常带着她去村口老树下的秋千上玩,每次都是她坐在上面,阿姊在背后推。
每次都玩到很晚才回去,阿娘训骂时也是阿姊将她护在身后。
如果阿姊没有生病,现在的她应该已经嫁了个好人家,她说过她喜欢村西柳屠户家的小郎君,长得又高大又俊俏……
待秋千停下,菲儿这才发现小裘早已是泪如雨下、涕泗横流,哽咽的说不出话了。
菲儿心疼的将她靠在怀里,泪水沾湿了她的衣裳也无所谓。
“没事的,我在呢,乖……”
明明走的时候都没有哭,明明说好了不要挂念。
阿姊哭着喊着求她阿娘不要送小妹进宫,自己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可她不愿,阿姊需要钱治病,她能挣到钱。
阿姊只有一个不是吗?
菲儿知道每个人都有往事,小裘也不例外,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奴婢。
不会去问,她会等到她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远处的七珥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些许动容,随即利落的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