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宜
向蕾除了法律,最拿手得出手的就是厨艺。
一切都缘于大三的暑假,她为了备战法考,在校外租房子温书整整四个月。
一个人念书的时候难免会头昏脑胀,换做别人可能是出去和朋友玩玩或者打打游戏、看会电视剧来解压,而对向蕾而言,在厨房放空脑子烧上一顿饭就是最好的放松方式。
所以法考高分通过后的附加技能就是做菜手艺节节攀升。
“嘶哈——好辣好辣。”向蕾被程小瑜拉回现实,暂时甩开刚升起的些许烦闷,就着最后几口冰啤一饮而尽:“你慢点吃,这个辣椒后劲非常足。”
“那也得吃,这可是蕾蕾亲手做的菜。”程小瑜大快朵颐着,额头、两鬓都汗津津地顾不上擦,被辣到上头拿起可乐猛吞一大口,被呛得发出一声惊天巨嗝。
向蕾差点饭都喷出来:“程小瑜,你不去欢乐喜剧人真得太浪费天赋了。”
一条四斤多的鱼被二人吃得干干净净;向蕾也偷会懒,把碗筷堆在水槽。
洗好新鲜的丹东大草莓,拖着板凳,二人悠哉地在坐在阳台吹风纳凉。
程小瑜好事临门精神爽,连楼下小区准点开始的嘈杂广场舞声音在今天听来也异常的顺耳。
自己的事了了,她对向蕾的好奇心都要溢出来了:“蕾蕾你可答应过我,我要是拿到角色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横店?”
向蕾没想到她居然没忘记这一茬,不自在地起身去拿酒:“其实也没有很特别的原因。”
程小瑜可不打算放过她,向蕾整个人都是个谜团,仔细想想自己好像除了名字、年龄、专业和会做一手好菜外竟对她一无所知。
程小瑜跟在她身后不依不饶道:“君子一言既出,四匹马都追不回来哦。”
“你真想知道?”向蕾挑高右眉,后者疯狂点头。“这样吧,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
才三个?三百个都不够好嘛。程小瑜左思右想,决定还是从最感兴趣的开始。
“你来横店是因为想演戏做演员或者是明星吗?”
向蕾失笑,这个问题倒是能不假思索的回答,“不是。我不想做演员,也不想做明星。”
“那为什么要做群演呢?明明你可以做法官呀、律师呀这些别人听起来都会觉得高大上的职业?”
“因为我想知道,做演员是什么感觉。”
想知道卓宜梦寐以求的到底是什么。
“可是你明明不想做演员,但是却想知道做演员的感觉?”程小瑜觉得她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我做不做某个职业和我想不想知道这个职业的感受是不冲突的,可能体验过觉得喜欢,没准就会改变最开始的想法也不一定。好了,这是第三个问题。”
向蕾避重就轻地答完。她自己也拿定主意该不该跟程小瑜分享心结和梦魇。
程小瑜虽神经大条,但是她后知后觉的感知到向蕾的掩饰。
其实从两人相遇,她一直是脸皮厚的样子缠上向蕾,要一起合租、一起去面试、又求她帮忙,活脱脱个大型巨婴。所以她更想了解向蕾,如果自己有什么能帮上她就更好了。
“蕾蕾,虽然这几天我已经无数次对你说过谢谢,但我想让你明白,每一次谢谢都是真诚和真心的。我非常感激有你在身边,如果老天爷让我回到咱们认识的第一天,我恨不得刚下车就要撞你。”
程小瑜有些情绪激动有些颠三倒四,但神情极其认真。
“我每天不是正在麻烦你,就是在给你添麻烦的路上。但你的事我却什么都帮不上,呜呜我好没用”
向蕾看着程小瑜要哭又忍着不哭出来的可怜样,心都软了几分:“你已经很棒了。我帮你是因为我想帮,不然你怎么求我都没有用的。”
她并不厌烦,甚至是乐在其中。
二人一起朝着某个方向冲的时候,向蕾久违的感受到一股热情和冲劲,在死寂的心湖中不亚于投下一颗炸弹。
每天早上起床有理由,睡前有期待,已经是意外之喜。
而自己为什么费尽心思去帮程小瑜,还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另个人的影子。
每次看到程小瑜对演技的执着和追求,向蕾都会克制不住的想到卓宜。如果她在,应该也是这样,对梦想义无反顾和倾尽所有。与其说她是程小瑜的贵人,倒不如说程小瑜的存在是救赎她。
“好啦,你不哭鼻子我就跟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程小瑜赶紧望天,双手扇风想把眼泪憋回去。“我不哭,你快说。”
向蕾似乎是斟酌好一会,才缓缓开口。
“从前有两个女孩,一起在同个大院里长大。家长之间都互相认识,每天同进同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是双胞胎。好到什么程度呢?五毛钱的雪糕都要分着吃,剩下最后一口谁都不肯再咬,宁肯让它化掉也不会比对方多吃一口。”
向蕾抬头看向天空,星光稀疏,只有偏南向的天狼星闪烁异常。
“慢慢地,大家都长大了。两个小女孩都有了些变化。一个喜欢跳舞、唱歌,在大人的聚会里永远是最得夸奖、最受瞩目的那个;另外一个女孩喜欢安安静静的,很不爱说话。但唯一没有变的,是她们的友情。即使后来两家大人都陆续搬出大院,各自上了不同的初高中,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安静的小女孩以为,她们会一直在对方身边,哪怕变成白发苍苍的小老太太也会买一根雪糕分着吃。可是啊,她不懂另一个女孩灿烂笑容面具下的千疮百孔和鲜血淋漓,不懂她的无助和歇斯底里。也许她应该懂的,在那么多有迹可循的线索和细微末节里,但她却不愿正视她的痛苦,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不去听不再理会,就好像没有发生。”
向蕾开始是笑着,渐渐地又沉默下来。她侧过头,右手轻颤着想下意识地从口袋掏出一根烟,却摸了个空——她在来横店的前一天就把身上所有的香烟和火机都扔掉了。
从程小蕾的视线看着向蕾,她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分明没有喊叫和流泪,只是平淡的陈述却像抽尽她的活力和生气。故事里那个安静的小女孩应该就是蕾蕾吧,可是另一个女孩发生了什么呢?程小瑜不敢问,只陪着她沉默。
缓了一会,向蕾喉咙滚动,似在忍住哽咽,开口有些嘶哑:“后来,那个小女孩不再痛苦了,她可以尽情做一切她想的事情,像夏花灿烂,如秋叶静美。”
出租房内一片沉寂。程小瑜干张着嘴想安慰向蕾,无奈嘴笨,话到嘴边怎么都组织不出语言。
反倒是向蕾先从回忆里挣扎出来:“故事就结束了。没有王子公主和鲜花,只有两小无猜和牵挂。”
“蕾蕾,对不起”程小瑜也不知道对向蕾来说这段回忆这么沉重和压抑。
她曾说过只是来体验演员的感觉,完成别人的梦想,会不会做演员是那个爱笑爱唱歌跳舞女孩子的愿望呢?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今天我有点累了,碗先不洗了。你马上要进组了,去收拾收拾行李。我明儿一大早也得集合到组里去,早饭你得自己解决了。”
向蕾如常的吩咐着回到房间。她向来不喜欢散发负能量影响到别人的情绪,更别说今天是程小瑜开心的日子。
她把门关上坐在床沿,从行李中拿出钱包。打开钱包入目的是向蕾和一个女孩子的合照。
两个人对着镜头肆意大笑,大约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向蕾把照片抽出来,背面是一行娟秀的字体——“向蕾和卓宜,一辈子不分离”。
向蕾很害怕自己忘记卓宜笑着的样子,所以特地把她们的合照随身带着。
噩梦中,她梦到的卓宜总是支离破碎,再看不到正脸。
倾盆大雨里,卓宜像破布娃娃散落在坑洼的水泥地上,鲜血和雨水混杂着成一条细涓,向她的脚边涌过来;那一刻她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耳朵轰鸣如暴雷,心跳几欲停止,几乎要晕过去。卓父卓母的尖叫和恸哭,救护车闪烁的红/蓝/灯光,警察的警戒线是她那天最后的记忆。
卓宜的死上了当地的社会新闻。新闻里各路专家口诛笔伐、唾沫横飞的讨论着父母与子女的教育问题以及年轻一代人的玻璃心。
没有人提到,哪怕只是一句她的心理疾病和卓父卓母拒绝让她去看心理医生,只因担心亲戚朋友的“风言风语”——
谁想用二十年养出一个抑郁症疯子?
向蕾在卓宜的葬礼上拿到她的日记本,她在短短几行的遗书里点名道姓留给向蕾。
卓宜在清醒的时候记录着自己对表演的热爱,自嘲着没有去成电影学院,病好了也只能先到横店做群演开始自己的梦想;发作的时候只有整页整页的我好想死;她在最后崩溃的日子里也没有埋怨向蕾的逃避,只在最后一页凌乱地写着:
“向蕾,好好活着,替我去看这个世界。”
她拿着合照,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她看见卓宜,站在大院门口那片野花从里,穿着那条她最爱的明黄色碎花小裙,挂着灿烂的笑容朝她挥手:
“向蕾,大胆的做你喜欢的事情!不要忘了我!”
向蕾的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枕上,口中不停呢喃着:
“卓宜,卓宜,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