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编号177
俞一礼死了。
比保护区的那个男人死得体面好看, 至少看上去安安稳稳的,没有多少叫人害怕的狰狞。
裴向锦一边帮他的衣服理得整整齐齐、对对称称的,一边开玩笑说“他这几天每天给自己打那么多针, 应该就是为了走的时候漂漂亮亮的吧。”
易鹤野没吱声,只默默来到裴向锦的身边,把在笼子里找到的一沓子笔记递给了他。
裴向锦愣了一下,翻开那本笔记, 看到了一页秀气的字体——
这是俞一礼在临走前写下来的医学笔记。
第一部分是保护区内那个男人的解剖报告, 详细描写了他所观察到的各个器官的性状与改变;并作出了一些总结,第二部分是自己这一段时间的临床观察笔记,记录了不同剂量的用药情况下, 自己身体的不同反应, 给出了一定的用药建议和参考;第三部分是留给裴向锦和易鹤野的一份使用说明, 详细地介绍了墙外送来的药物的用法用量和适用情况, 还细细介绍了不同的突发情况下该如何紧急自救。
没有多余的煽情话语,甚至没有像他平时那样,不怕麻烦地手抄一份镜面笔记搞对称, 可以看出来,写到最后他的体力已经完全不支了, 下笔越来越轻、越来越飘。
但在整本笔记的最后, 他还是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字——
“务必平安”。
翻看到最末尾的时候, 裴向锦还是没忍住,崩溃地搂住了怀里的俞一礼。
这是易鹤野第一次看见裴向锦情绪崩塌, 这个平日里冷静、狡黠、捉摸不透的老狐狸, 此时却毫不设防地哭了出来。
但这毕竟在舱内, 他连哭都不敢大声, 只抱着那具冰冷的身子, 压抑地呜咽着,那低声的哭噎声,似乎在疯狂撞击着他的躯壳,将他撞一支离破碎的一滩,最后又无力地摔在地上。
“如果我没带他来就好了……”裴向锦自责地哭着,“如果我拦住他就好了……”
易鹤野也难过得眼圈泛红,他想起了简云闲的事情,就像他无数次懊悔,如果没有去过a区就好了一般——他太懂裴向锦的心情了。
此时,俞一礼正静静地躺在裴向锦的怀里,表情似乎有些不安和难过。比起战斗中惨烈的死亡,他的离去,显得分外宁静而平淡。
来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跨过这座墙要面对的,是纷飞的战火和无情的厮杀。他们甚至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人死于流弹和炮火,却不想,没有恶毒的敌人,没有满天的枪林弹雨,这样沉重的死亡,居然就这样风平浪静地降临在了这一方狭小的船舱之中。
平静反而扩大了这份悲伤。
裴向锦在俞一礼身边守了一整晚,哭过了之后,他就这样干坐着发呆。一直等到天亮,靠站的汽笛声鸣响起来,易鹤野才不得不小声劝他“到站了。”
过了好几秒,裴向锦才勉强从凝滞的状态中缓过神来,微微点头,行动迟缓地将俞一礼抱进了笼子里。
俞一礼死去的那一刻,那个精干狠厉的裴向锦,似乎也一同在此熄灭了。
到站了,经过长久的旅途跋涉,这次终于不再是沿途停靠点临时站点,而是到了终点站——所谓的总部。
随着鸣笛声戛然而止,易鹤野检查好了装备,强打起精神来。
面前的仓门缓缓打开的一瞬间,他便知道,最终的决战就要到来了。
裴向锦已经和墙内联系上了,不久之后,就会有人将俞一礼和这一车的人们一起接走,此时此刻,他就要踏进藏着真相的那扇大门。
兴许是一路上的情绪已经消耗殆尽,此时他看着茫茫一片的门外,心情确实无比的平静和坦然。
走到这一步,他已经忘了什么值不值得,也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来到这里。
就这样吧,他这样无奈地想着,却反倒没有了太大的压力。
以前的站台和前几次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总部那般奇特,易鹤野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站点,这里还不是他的最终目标。
身后,神使们从飞船上不断运搬出一个个笼子,易鹤野不敢怠慢,赶紧把自己的伙伴们搬运下来,刚将他们的笼子放到地上,面前的视野忽然一阵恍惚。
易鹤野以为是自己过度疲劳眼花了,但再一抬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身后的飞船和神使们突然没有了踪影,而眼前的站台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地面是白的、头顶也是白的,雪白的空间没有边际,视野朝四周无限延展而去,根本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
此时存在于这片空间里的,除了自己身边装着同伴的笼子,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易鹤野已经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在这种事情面前,已经可以保持勉强的冷静。他第一时间握住了身后的刀柄,保持着高度的戒备状态。
这样的情景,理论上并不会存在于自然界之中,这让莫名易鹤野想到了a区,那些迷惑了他双眼的幻境。
难道自己的脑机接口又被入侵了?为什么这种号称最安全的技术,总是在最关键到时候就能被人轻松破解?
易鹤野恼火地摸了摸耳根,警惕地环顾着四周,随时注意着身边一丝一毫的动静。
好在在a区经历过一次差不多,再多的突发状况,易鹤野都多少有些心里预备了。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响起了一个威胁感极强的电子合成声音“终于送来了。”
易鹤野立刻回头看着,并没有找到这声音出自哪里。
什么送来了?是指他手里的笼子吗?
他警惕地朝笼子的方向靠了靠,似乎本能地想用身体护住他们。
紧接着,虽然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却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靠近了过来,紧紧盯着他的脸打量了许久。
易鹤野绷紧了身子,因为看不见对方,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是最受欢迎的‘身体’吗?”电子音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说道,“原来人类的审美是这个样子的。”
这时候易鹤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送来东西,不是其他的笼子,而是他自己。
他所说的最受欢迎,应该是那一次在issac的选拔中,自己靠着一张脸,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甚至还掀起了一小阵热潮的事情。
“听说你很难搞定,又怕随随便便弄坏了你的身体,能把你弄过来,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电子声音说。
原来自己早就被这些人盯上了,难怪有些人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针对他,难怪自己这一路摸到所谓的总部,过程几乎畅通无阻,根本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和困难。
易鹤野没有说话,只是竖起耳朵听着。
“以后你的身体就是我的了。”那个声音说。
这个声音没有什么感情,既不冰冷,也同样没有什么温度。易鹤野想了想,问道“为什么选我?”
声音似乎并没有很着急对他做什么,甚至不紧不慢地跟他聊了起来“因为根据我们的数据测算,你的面孔在人类中很受欢迎,而且各项生理参数都很正常,完全符合我对身体的要求。”
这似乎是在夸他,易鹤野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他举了举左手的机械臂,说“可是我肢体残疾。”
他感觉又有什么东西盯着自己的左臂仔细打量了半天,然后他的声音再次从他的耳边响起“但是数据告诉我,并不影响你的日常生活,同时也不会对你的人气值造成减分,甚至有80的网民认为‘这个义肢看起来好色哦’,我们将此理解为正面反馈。”
脸不红心不跳的夸奖易鹤野的义肢好色,易鹤野实在听不下去了,趁这个家伙对自己有问必答,他赶紧扯开了话题“你现在打算对我说什么?”
“清空你的意识、对你的身体进行机械化防辐射处理,载入我的数据。”声音回答道。
“那不就是杀了我吗?”易鹤野问,“那些被你们占用身体的人类,不都是被你们这样彻底杀死了吗?”
“是啊。”声音坦然而正常地发问道,“有什么关系吗?”
似乎是想要跟他证明什么一般,面前的白色忽然闪烁了一下。易鹤野应声拔刀的一瞬间,他的四周忽然升起了一圈监控视角的悬浮屏。
他皱着眉头朝四周看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屏幕上,是一个面积很大的工厂车间,那里面装的却不是什么产品部件,而是一个个双眼紧闭的人类。
这应该就是身体加工工厂的画面,他们每个人的脑机接口后面,都插着一根长长的数据线,所谓的意识,似乎就是这样被抽走的。
而另一个画面上显示的是墙内的画面,这是无数个陷入在大街小巷、餐厅商场、甚至是居民家中的摄像头,画面上摄录着无数张人脸,每一张人脸的旁边都有一些实时的数据,易鹤野仔细看了一眼,这应当都是在人类的网络中直播的画面,这些数据就是根据评论反馈,得出的所谓人气值。
为什么他们可以自由入侵人类的芯片?为什么他们会有那么多墙内直播的权限?易鹤野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对劲起来。
“事实上,除了身体可以使用之外,人类的价值还体现在很多地方,我们有很多实验都需要在人类身上进行。”
随着声音的落下,眼前的屏幕上出现了很多人体实验的视频资料——
第一个实验的标题是“辐射耐受性实验”,视频中的机械巨爪,分别给笼中的人类注射进了不同的药物,然后分批将他们放进高强度的辐射中进行观察,易鹤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七窍流血、皮肤剥落,看着他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死于极端的痛苦之中。
易鹤野想起了俞一礼,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第二个实验的画面十分古老,标题是“脑机接口的开发与运用”。视频的人们被强行植入一张张芯片,经受着电击、水浸泡等等,有的控制不住四肢抽搐,有的则直接丧失了理智,成了一个说胡话的疯子。
原来,脑机接口是他们研发出来的技术。易鹤野想起了之前的新闻,新闻里明明说,这些技术都是从a区传过来的,是人类进步的福音。
第三个实验,是传说能起死回生的意识移植手术,他在画面中看到了陈桑,看到了方春阳,看到无数反反复复因为躯体腐败,找上门求着他们给自己做修复手术的人们。
如此种种,还有更多。
易鹤野忽然觉得一阵恶寒,尽管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提问没有意义,但他还是忍不住质问道
“做出这种事情,你们难道就没有哪怕半点的良心不安吗?”
对于这个问题,那个声音显然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你们人类难道会对圈养的家禽,产生愧疚感吗?相反,我觉得人类应当对我们的饲养感恩戴德才对。”
家禽?饲养?对方拿出这个例子做类比的时候,易鹤野已经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下一秒,面前的画面汇聚出了一个巨大的地图,地图中,一个小到不起眼的圆形中间,被隔出了五个一环套一环的同心圆。
这是易鹤野第一次以这样宏观的角度观看这一切,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们生存着的靶子形世界,竟是如此渺小又不起眼,他甚至没有考虑过圆形之外,还有如此广袤的天地。
地图中标着很多复杂的参数,易鹤野仔细一看,惊悚地发现,除了那一小片圆形,外部的世界都被极高浓度的辐射充斥起来。
“为了更好地圈养你们,我们特意制作了防辐射的围墙将你们隔离起来,定期为你们可以供社会发展的技术,让你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墙内,做到了这个地步,你们难道不该感恩吗?”
看着眼前一个个划过的视频,易鹤野建立了二十多年的认知似乎在一瞬间就坍塌了。
他忽然感觉,和自己一样生活在靶子世界里的人,确实就像是被随意圈养起来的牲畜,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观察、被饲养、被宰杀,却直到死去都会以为围栏内所看到的一隅,就是全世界。
“你们不过是我们养在羊圈里的羊罢了。”那个声音毫无感情地问道,“牧羊人要杀羊,难道还要经过羊的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