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6/3一更
沈秀说这两句话时云淡风轻, 但赵熹微却从中读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或许沈秀自己都不太懂,这种惆怅从何而来, 但赵熹微却莫名明白, 沈秀对于朱秀长大的家庭,并非像她所说的那样,全然不在乎, 她是在乎的,只是太多的记忆重叠,让她以为自己不在乎,但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不管是沈秀还是朱秀,本质上, 她们是同一个人啊。
沈秀或许自己看习惯了不觉得, 赵熹微作为外来者,却是能够感受到这段记忆中不同的地方。
有关朱秀的父亲朱义伟, 他出现时的场景, 大多数时候, 是阴暗的,昏沉的, 就连之前他在大街上打孩子的那个场景,能看见路人脸上明亮的阳光,然而朱义伟的脸庞,自始至终, 都是藏在黑暗阴影当中的,就像是电影电视当中导演为大反派角色所设计的光影。
而沈玉珠呢,当她脱口而出“对不起”三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发光一样, 由内向外的亮了起来。
曾经小小的朱秀,所盼望的,也不过是一句对不起罢了。
张黛到底没能真的杀了朱义伟。
沈玉珠从她手中夺下了锅,锅底满是血渍。
到底是个孩子,力气又如何比得过大人。
朱义伟挨打,是因为他本就喝多了酒,身体失去控制,加上张黛偷袭再现,根本没给他反抗的机会。
沈玉珠回来之前,朱义伟一直硬抗着,不敢昏睡。
见妻子到家,他才终于双眼一闭,放心地晕了过去。
夺过铁锅的沈玉珠见他满脸是血,双目紧闭,眼神闪烁,无数念头挣扎。
良久,她伸出手,放在朱义伟的鼻尖,感受到一缕鼻息,这才如蒙大释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在刚刚,她甚至想好,如果朱秀真的打死了朱义伟,她要如何处理尸体,又如何顶罪。
张黛的出现,让朱秀悲惨的童年,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朱义伟次日醒来,犹记昨日挨打的事情,还来不及发怒,刚刚操起棍子,就瞧见女儿冰冷的眼神,好像猜到他心中的想法一般,女孩轻哼一声,“你打啊,你随便打,有本事你把我打死,我想现在是法治社会,就算你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把我打死,也是要坐牢的吧?不过你要想好,你要是白天没弄死我,晚上最好别回家睡,昨天晚上是铁锅,今天晚上说不定就是菜刀了——哦,你别想什么把刀藏起来之类的事情,要找个刀片还不容易吗?垃圾桶到处都有剃胡子的刀片,实在不行我去砸个碗砸个玻璃,就是那东西比较钝,你要是中间醒了,还麻烦你忍着点疼……”
朱义伟浑身一个哆嗦。
自那以后,他哪还敢对的朱秀手。
声音大点,都担心朱秀误会。
至于朱成才,宠爱归宠爱,他也担心儿子糟了女儿的毒手,于是多少约束几分。
赵熹微在看沈秀,或者说在看觉醒了张黛记忆的沈秀。
她才七岁,旁的小孩正是贪玩的时候,她出入的却不是书店就是图书馆。
她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一切知识,语文,数学,英语……
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她看新闻联播,读时事报刊,翻阅伟人笔记……
她认真地做好了在新时代开始新人生的准备。
如果周怡没有出现的话。
又是一年正月初一,当张黛怀揣着明年升入初中的梦想进入梦乡时,周怡的记忆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她的大脑,同样的事情再次上演,女孩又一次站在了镜子面前,脑海中浮现着的,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人生。
赵熹微并不能看到周怡的记忆,但她能听见沈秀的声音,她告诉赵熹微:“现在是周怡。”
镜中的女孩明显长高了不少,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如同一汪清泉,一年的时间里,她的脸颊上渐渐有了肉,充足且不再随时被惊醒的睡眠,让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蜡黄的皮肤白了些,枯黄毛躁的头发,在被剪成及耳短发之后,也因为经常打理而显得柔顺,她对着镜子露出一个面无表情的笑,已经隐约可见成年后的轮廓。
一次记忆苏醒,尚且可以理解为时空穿越重生。
两次记忆苏醒,且张黛和周怡的记忆混杂在一起。
便是周怡自己,也没法说自己只是周怡,是另一个人。
她们此时此刻,才意识到,不是什么重生,或许,是所谓的前世今生。
周怡与张黛不同,张黛接受的是最强烈的爱国教育,因此她的所作所为,一切行为,都是以报效祖国为目的,脑海中想的始终是要么做个科学家造福祖国,要么去当兵守卫边疆,为了节约时间,她没有任何的交际,不与任何人交朋友,闷头读书,甚至为了不洗头发,剪掉了一头朱秀的宝贝长发。
若非光头在学校实在稀有,而且与众不同的发型还容易引来其他人的注目,她说不定能去给自己剃个光头。
周怡的性格则与她截然不同,她更圆滑,更温柔,会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围的环境,分析身边每个人的性格与利弊,远交近攻,像是外交官一样经营着自己的人际关系,在一个八岁的小孩身上说这些很可笑,但亲眼见了周怡十八般手段的赵熹微笑不出来。
不能说她坏,她只是很擅长去做这些,近乎本能地做着这一切。
回到家中,甚至会将每日交往日常用只有自己才懂的语言记录下来。
赵熹微注意到,那是德语混杂着西班牙语,以及部分英语。
“又有鱼上钩了!”
赵熹微被惊醒,发现自己看着的水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荡漾起了波纹。
鱼竿已经被沈秀从地上拔起来,正抵在腰腹上,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收线放线,和水利的鱼较劲。
“是条大鱼,等我把它溜上来。”
她作干净利落且娴熟,一看就像是钓过不少鱼的样子。
从她身上,赵熹微看见了冬葵的影子,女孩也是这样,在众人的瞩目当中,神情平定,目光专注,明明没有说什么大话,却有一种手到擒来的自信,眼前之人是冬葵,还是沈秀呢?
赵熹微忍不住开口:“每一年都有吗?”
“是啊,每一年都有。”
沈秀随口回答。
她飞快收起鱼线。
放弃挣扎的鱼破水而出。
果然如她所说,是条大鱼。
出得水来,鱼开始挣扎,她抄起网兜,一把将鱼兜住。
“今天就吃这条怎么样?”
她问赵熹微,赵熹微怔怔地看着她,好半晌才道:“好啊。”
带着钓到的大鱼回去的沈秀和赵熹微,受到了不菲的赞赏。
尤其是得知这条鱼是沈秀调钓出来的时候,不少并未将这个赵太太放入眼中的老总们,眼中都闪过精光,不用想,这群人都是钓鱼佬,钓鱼佬眼里没有性别之分,只有钓到的鱼是大是小是多是少之分。
于是纷纷对沈秀变得热情起来,“赵太好技术啊,以后有机会一起钓鱼啊!”
尽管赵熹微因为他人对沈秀的夸奖而变得肉眼可见的高兴。
但她仍旧是比早上那会儿沉默许多。
沈秀看出她的沉默,却也没有多说。
她将过去的记忆展露给赵熹微,本就是要让她接受这个事实。
她随时都有可能,变得不再是自己。
不管是张黛也好,周怡也好,还是平昭也好,甚至于冬葵也罢。
她们是沈秀,却又不是沈秀,不是沈秀,却又是沈秀。
有人分隔三年,再见已经形同陌路。
何况是沈秀这种,一晚上就多出一世的经历。
哪怕每一世都并不长,二十余年的成长经历,也足够培养出一个完整的人格。
她需要赵熹微知道,自己爱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短暂的热爱,与长久的相处不一样。
爱可以很浓烈,可以很盲目,可如果要在一起一生一世……
再盲目的爱也总有清醒的那一刻。
用过午饭,赵熹微将沈秀拽到房间。
在这座度假山庄,虚假的有钱人开房,当做酒店来住。
真正的有钱人,每人都有一套自己的长期小院。
一进屋,赵熹微便将沈秀压到门边,捧着她的脸颊,纵情的亲吻起来。
沈秀搂着她的细腰,被迫承受着这个仿佛用尽全力的亲吻。
一吻作罢,两人都急促地呼吸着,尤其是赵熹微,她喘得几乎说不上话来。
她抵着沈秀的额头,看着那双眼睛,突然问道:“会害怕吧,每年生日的时候。”
“不知道苏醒过来的人是谁,不知道会苏醒一段怎样的记忆……”
“睁开眼,就要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面临一个陌生的世界。”
“所以每年的一月你才会见不到人,因为新的你需要花一个月的时间,去吸收过往的记忆,需要去观察周围的环境,需要去适应和记忆中完全不同的社会……”
“即使是你,也会害怕的,是吧?”
沈秀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问题,她笑起来,承认道:“是的,我害怕。”
赵熹微突然怜惜地抱住她。
“我应该早点遇到你的。”
这样……每一年新的记忆苏醒时,至少有她可以陪伴在身边。
沈秀……沈秀的心,柔软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