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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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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珞典和诚禹穿梭在清水朗山里的时候,施千琅一行已经向东北方向行进,踏入了施浪诏的地界。

    凤羽河仍旧在近旁流淌,前方山势渐高,丛林间的山道渐渐狭窄。

    又走了一阵之后进入一个山谷地带,道路两侧悬崖陡峭,河水拥挤着从绝壁中穿过,轰鸣声久久回响。

    夕阳下,前方豁然出现一座关隘,火红的石块沐浴在霞光中,仿佛在绿树掩映下熊熊燃烧。

    能文等人兴奋地喊道:“松坡关到了!”

    松坡关是施浪诏的门户关口,在松坡岭的山口处以巨石筑关,西侧是陡峭的山崖,东侧是凤羽河,河道沿着山崖流淌,河深水急,关隘扼在最险要的位置。

    关口的瞭望塔上,几名军士看到了能文挥舞的讯令旗,知道是王子归来了,立刻呜呜吹起号角通报。不一会儿,关门打开,十几匹骏马冲将出来,晚霞将盔甲染上艳丽的颜色,让他们犹如从霞光中奔出。

    铁蹄铮铮,尖叫声和呼啸声在山谷中回荡,却一丝一毫的杀气都没有,奔过来的是自己人呀,施千琅安心地想着,渐渐也看到了军士们脸上的笑意,他也由衷地笑了。

    身后的随从们也全都在笑,齐声对着迎来的人大喊:“千琅王子归来,千琅王子归来。”

    迎接的军士们挥舞着手臂,呜呜呼喊着来到近前,立刻翻身下马拜倒,大声地叫着:“恭迎王子!”

    “……恭迎殿下!”

    “……王子安好!”

    “……”

    他们欣喜地行礼,脸上的笑仿佛焰火绽放,点亮了四周。施千琅也下了马,上前几步扶起他们。

    夕阳艳丽的光辉渲染四野,碧蓝的天空,澄清的河水,红色的泥土,还有翠绿的山林和黑色的关隘,这一切与眼前皮肤黝黑、笑容明朗的军士们一起,鲜明又热烈地呈现在施千琅眼前。

    这就是施浪诏啊,这就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巨大的暖意从心底升腾而起,冲击得施千琅眼眶发酸,他朗声道:“辛苦诸位,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不知道眼前的景致是否曾经看到过,不知道眼前的人中可有旧相识,但是,这片记忆里没有的地方,这些近乎陌生的人,从今日开始,就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是自己的标签,是自己的根基。

    施千琅抬起头,望向瞭望塔上猎猎飘扬的旗帜,白色的旗上一朵盛放的红梅花,那花朵随风摆动,似乎在向自己招手,他不由再一次喃喃道:“我,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不是从长安返回,而是从荒芜中归来,就像是随风飘荡后,终于落下,终于感觉可以扎下根去,可以踏实地存在了。

    太阳落山之后,寒意袭来,在松坡关高大厚实的城墙遮蔽下,空地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军士们围坐在火边,唱起悠扬的歌:

    ……

    月亮是妹妹的弯眉,

    妹妹是我心尖的花,

    待到从远方归家,

    再不离开她

    ……

    婉转的曲调伴随着风声,在暗夜里荡漾开来,仿佛是波光中的水草,缓缓摇曳。

    施千琅走出紧靠山崖的一栋小木楼,向北眺望星空和旷野,内心前所未有地宁静,他转过头,看到身侧的于赠竟然抬手抹了眼睛,他笑了:“怎么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于赠抽抽鼻子,咳嗽了一声,哑着嗓子道:“好什么好呀,现在想起来还很心慌……”他瘪着嘴说不出话来,漂亮的大眼睛水雾蒙蒙,辉映着星光,更加闪亮。

    施千琅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轻声道:“以后不会了,再不会那样了。”他指指楼下的秋幺,“你看我有了这个侍卫,遇到什么豺狼虎豹都不用担心了!”

    于赠笑起来:“所以我答应给他一柄宝刀,你的侍卫扛个铡刀片算怎么回事……另外,我还要给他一匹好马,再给他在宾居城买个宅院……”

    施千琅笑着打断了他:“你等等,阿赠,你这样收买我的近侍,合适吗?”

    于赠不满道:“什么你的我的,让我们越析诏勇猛的武士守护你,当然要给他一些犒赏,秋幺简直是上天帮我派去给你的呢,你不觉得吗,真是上天的巧安排!”

    “你这话只能悄悄说哦,能文他们听到了要不服气的。”

    “我知道,能文已经跟我讲了几次了,让我把秋幺带走……难不成他怕我安插密探?我对他说,你再废话我就把你们王子带走!阿琅,有秋幺真的太好了,否则就只能我来给你做护卫……唉,说起来我也没什么用,差点又把你弄丢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丢不了的。”

    “你是小孩子就好了!”

    “为什么呢?”

    “就可以把你关在家里。”

    “……”

    施千琅的笑声传到楼下,秋幺仰起头,看到朦胧夜色中的主人和于赠,见他们指点着好像在说自己,他们笑着,秋幺也露出一口白牙笑了,铜铃一样的圆眼睛顿时眯得看不出形状。

    火光映照着施千琅英俊的面庞,使他的五官更加轮廓鲜明,夜风拂动他的衣袂,显出他身姿的挺拔飘逸。在他身侧的于赠虽稚气未脱,举手投足已经架势十足,翩翩少年的天真中自有一股沉稳的傲气。

    秋幺再一次感叹:“这样好看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不是天神呢。”

    夜深人静,整个大地陷入沉睡。

    木楼上的火塘边,厚厚的绒毯包裹着施千琅,他沉沉睡去,眉头却紧锁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

    ……阵阵杀声入耳,战鼓雷动,战马嘶鸣,狂风呼啸……

    在这鼓噪得没有间歇的声响中,混杂着血腥味、焦臭味、硝石味的热浪将将施千琅紧紧禁锢,他的手上满是鲜血,不知道来自于自己还是别人,他的嘴里也满是咸腥,大口大口喘息却仍觉得无法呼吸……

    他睁不开眼睛,头疼欲裂,却分明看到残阳如血,乌云翻滚,在红与黑的纠缠中,梅花旗帜在残垣断壁上翻飞。

    松坡关前血流成河,死尸层层堆叠在城墙下,密密麻麻的黑衣军士不断冲向关门,一面黑色虎旗在不远处招展,金色的猛虎狰狞地露着獠牙……

    “兄长!兄长!……”施千琅大声喊叫,喊声飘忽地传入耳中,他打了个寒战,惊醒过来。

    施千琅浑身无力地静静躺着,虚脱了般大汗淋漓,心脏不受控地狂跳。梦中的一切清晰地就在眼前,耳畔传来的却是于赠均匀的呼吸声。

    是梦,又做了这样的梦,血腥的战场如此真切,那是将会发生的吗?那又会是什么时候呢?会以怎样的情况发生呢?

    黑色的猛虎旗帜,他知道属于蒙舍诏,是刚刚占据了蒙巂诏的那个诏国,他想起诚禹王子,又想起之前梦里单枪匹马的于赠……

    战火真的会燃起来吗?

    施千琅心烦意乱地坐起身,看一看躺在不远处酣睡的于赠,微弱的火光中,他的脸恬静安然,嘴角处似乎还带着笑。

    施千琅轻轻呼出一口气,蹑手蹑脚地穿上袍子,悄悄走出屋外。

    他慢慢地下了楼,登上关隘内的一处高台。

    黎明前的天空黯淡又深邃,东方的天空有淡淡红光升起,凤羽河黑沉沉的河面泛起金光。

    施千琅向北部极目眺望,广袤的大地一览无余。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之间,平坦坝子上隐隐绰绰有房舍和农田,雾气在其间飘荡。

    原来,松坡关守护着的就是这片土地呀。

    一股安适的喜悦油然而生,冲淡了噩梦带来的恐惧。施千琅舒展了手臂,迎着晨光微熹的天地,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静静地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要慌张,既然能提前梦到,就一定会有办法解决。

    身后传来脚步声,于赠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他抬头看了看施千琅,打着哈欠也上了高台。

    “阿琅,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没有睡好吗?”于赠嘟囔着问,哈欠一个接一个的打。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战争,这一片地方血流成河……”施千琅心有余悸道。

    “梦而已嘛,不用多想,你看看这个关口,简直太险峻了,都跟我们毛狼川不相上下了,这样的关隘怎么可能攻入呢,放心吧。”

    施千琅微微点头,又道:“其实,我还梦见过你,你一个人在马上厮杀,一个人……战袍都染了血,四周火光冲天……”

    这个梦魇几乎都要成为施千琅的心病了,时不时就会想起来,然后就会心悸,此刻告诉于赠,也是想告诫他,虽然不知道战火何时点燃,如何点燃,但是至少提前知道了,总可以做一些应对和防备。

    不过,说起来,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根本就无从防备呀,提醒也是无济于事的。

    于赠听到后愣了愣,随即就笑了:“你看到了我与人厮杀,证明你就在旁边啊,你肯定来救我了,我们一起战斗,所向披靡!”

    于赠的手挥动着指向前方,斗篷被带起,迎风展开,发出猎猎之声,他的脸被朝阳映红了,乌黑的眼中也满是金光,小狗狗活脱脱成了头小狮子。

    施千琅也笑了起来,与他一起看向远方,大声道:“是的,我们一起战斗!”

    关口内的场地上,此时军士们列队开始了操练,他们早已看到高台上的施千琅和于赠,那本就是平日里统领们指挥的地方,此时当着两位王子的面操练,他们都打起了精神,一招一式虎虎生风。

    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在晨光中勃发出蓬勃的力量,声声呼喝如同是呼应了于赠和施千琅,无所畏惧,我们一起战斗!

    早餐之后,梅城派来的仪仗队伍到达了,领队的除了宾曹的官员,还有施千琅的亲随能武。

    能武一见到施千琅,照例大哭了一通,拼命叩头请罪,害得能文拖拽了他半天,才抽泣着爬起来。

    他抬头看到于赠,惊讶地叫道:“这位小郎君怎么会在这里?他莫不是跟了我们一路?在昆州城的马球场,在白崖城,后来主人在大厘城进了……进了那个地方,我好像也见到他了,怎么回事……”

    他说着,见施千琅和于赠相视笑了,更惊讶地张大了嘴。

    能文拽了他,小声道:“那是少主的朋友,是越析诏的于赠王子,多亏他救的少主,你可别瞎叫了。”

    能武听罢又对于赠拜了下去,一叠声感谢。

    从房里退下后,能武拉着能文到僻静处,惊讶地问:“少主怎么了?样子明明就是他,表情举止怎么好像变了个人?”

    能文斜睨他道:“闭嘴吧,你这是在瞎说什么,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少主,你可别瞎说八道。”

    “但是真的不对劲,你不觉得吗,要是以前,少主怎么会那么温和安静地看我哭,估计会上前踢我几脚的。”

    “你这样说起来也是。”能文皱着眉道:“黑风也不认少主,对他又踢又咬,我都不敢让他靠近少主。”

    “胎记有吗?胎记你查看了没有?”

    “看了,胎记没有错。”

    “那真的是少主……”

    “也许是中毒后没有恢复吧。”

    “所以中毒能改变一个人的秉性?”

    “那不好说,别管那么多了,幸好找到了。”

    “但是……”

    “还但是什么,你想死吗?!”

    ……

    两个人的对话一点点传入施千琅耳中,他拧着眉苦笑了,不仅黑风,身边最近的侍从也觉得他变了,那么,施千琅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的自己回到梅城,能不能被接纳呢?

    他摇了摇头,决定不再为这个问题烦恼,施千琅就是自己,即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从今以后的所有记忆都属于这个身份,属于他自己。

    不久之后,关隘内又一次鼓号喧阗,在旌旗招展的依仗开道下,施千琅再次启程,向北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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