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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树欲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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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蒙舍诏王皮逻阁表示,将蒙巂诏并入蒙舍诏理所当然时,在场的其他几大诏王全都沉默了。

    波冲轻哼一声,端起茶盏自顾喝着,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铭珞向身后的内侍低声吩咐着,避开这一幕;施千望看了看丰时,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苍洱地区的六大诏中,浪穹诏、施浪诏和邓赕诏三诏同族,同属于白尼人,他们向来共同进退,往来密切,世人常常将他们合并统称为“三浪诏”。

    这三浪诏一同肃清了洱海周边的河蛮部落,依靠着吐蕃的支持,成为苍洱地区不可小觑的一个联盟。

    不过,自邓赕诏主丰铭被李知古所杀,幼子铭珞继位后,铭珞的母亲莱诺公主就依靠着娘家蒙舍诏,逐渐从三浪中偏离了出去。

    虽然这还不足以撼动三浪诏的联盟,却隐隐让这个稳固的同盟出现了缝隙。

    而蒙舍诏通过两代诏王的扩张,势力范围向西到达了澜沧江地区,收复了哀牢故地,甚至接管了骁勇善战的望苴部族,获得了数千铁骑。

    已经崭露峥嵘的蒙舍诏,如果再吞并了蒙嶲诏,那么,原本相对平衡,彼此制约的局面将被打破,几大诏主当然对此产生强烈警惕,甚至是不满。

    施千望沉吟片刻,起身恳切地说:“各诏多年来守望相助,才得以和顺发展至今。我施浪不愿意为纷争而消耗国力,更不希望周边环伺的强敌有可乘之机。所以,对蒙巂诏,如果可以,能不能让他们自己选择……”

    皮逻阁略有不满地瞪了施千望一眼,示意身后的侍卫捧过一个锦盒,从中取出一份公文来。

    他将公文拿在手中,扬了扬道:“这是大唐要求将蒙巂诏归入我蒙舍的公文,大家可以自己看看!”

    说完后,他随手把公文递给了施千望,施千望刚看了两眼,坐在他近旁的丰时就伸手夺了过去,整个脸几乎贴在公文上细看。

    待他看清楚了内容,起身递给对面的波冲,然后对皮逻阁拱手道:“既然公文都请来了,还废什么话。至于接待唐使的事宜,归义王吩咐就是,老朽先行一步了。”

    说完也不管皮逻阁什么表情,转过身拂袖而去。

    波冲三两下看完了那份公文,随手交给铭珞,也冷了脸起身告辞。

    兴师动众的各诏主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留下气愤的皮逻阁、不知所措的铭珞,以及表面平静的施千望。

    蒙舍诏以安排唐使为由召集此次会面,实则是为了将兼并蒙嶲诏的事知会各诏,提醒各诏不要插手站队而已。既然已经说清楚了,就算气氛很是不友好,也算是达成目的。

    皮逻阁生了一阵闷气,也就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着,闲聊起了家事。

    闲谈了几句,施千望也告辞离开。

    走出殿外时,他听到铭珞说:“照……照……照原王如果肯禅让,也……就不用……”

    “那个老顽固,都瞎了还不肯服输,他要是肯低头,我们何至于……不过,说他想谋逆一点也不冤枉他……”

    这样的对话零零星星传来,施千望已无心多理会。

    邓赕诏的别宫坐落在大厘城东,由几座高大的院落相连而成,外观上并无宫殿的华丽,只是地势较高,屋舍都建在更高的土台上,整个别宫如同被绿树拱卫在枝头。

    施千望站在高高的殿前平台上,目光穿过院墙,穿过大片的绿树和田野,望向碧波荡漾的洱海。

    早春晴朗的日子,蓝天清澈,阳光耀眼,原野开始有了绿意,一切都安然地从寒冬里挣脱出来,整个坝子沉浸在春光中。

    只是,从苍山洱海之间穿过的春风,仍裹挟着料峭的寒意,肆虐而来时卷起他的斗篷,渗入他的心里。

    施千望叹了口气,拾级而下,却见越析诏的仪仗还在院中没有离开。

    待他走下来,波冲从马车里出来,没有多做客套,直接就问:“千望王打算怎么办?”

    施千望也不隐瞒,照实相告:“我会派人去给原罗君提个醒,无论如何,希望他至少能够保住性命。至于其他……也实在鞭长莫及。”

    波冲点点头:“以千望王和蒙舍诏的关系,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还能如此,已是有情有义了,不枉原罗君与千望王同窗一场。”

    “波冲王如何打算呢?”

    “我也会派人去问问原罗君,是否需要庇护,有必要的话,直接将他们父子接往越析诏。我们虽然力单势孤,无法扭转定局,但总不忍看他父子落到如此下场,而且,不敢想今后越来越强大的蒙舍诏,对我们又会如何,也许,下一个就轮到我越析了……”

    越析诏东部和南部紧邻蒙巂诏,一旦蒙舍诏占据了蒙巂诏的地盘,势必就要与一头猛虎为邻了,这怎能不让波冲心焦啊。

    施千望不知道应该作何回答,只得对他郑重地道了珍重,两人都叹了口气,各自上了马车。

    此刻,他们二人都没有想到,波冲随口的一句感叹,竟然一语成谶,而且,此后他所遭遇的,更加冷酷和不堪。

    波冲离开后,施千望伏在车内的小几上,匆忙写了一封信,唤来贴身侍卫安橹,将密信交给他,吩咐道:“你速去蒙巂诏一趟,设法把信传给原罗,如果书信不便,也要尽可能提醒他快逃。另外,通知蒙巂宫内的天网人员全部撤离。”

    安橹认真收好密信,立即上马离去。

    施千望蹙着眉,沉声问马车边的艾迪:“之前在铁匠家里遇到的孩子,波冲的那个侄子,确定也在找阿琅?”

    “是的,这两天于赠王子把大厘城翻得鸡飞狗跳……我们设法接触了他的随从,据说是在昆州城遇到的少主,不过,他并不知道少主的身份。他找得很急迫,并且说少主肩头有伤,也许真的出了意外,要不要问一问……”

    “不要!”施千望打断了艾迪的提议,“目前情况未明,不能冒险泄露阿琅身份。我们自己抓紧寻找就是了。”

    艾迪透过车窗半掩的帘子偷眼看了施千望,小声嘀咕:“主人怎么越来越谨慎了……”

    施千望半晌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是投鼠忌器啊,我是怕消息走漏,更多财狼扑向阿琅。”

    丰时回到浪穹诏的驿馆时,一眼看到院中垂手侍立的男子,正是派往长安接近施千琅的军将杨忠。

    丰时脸上气恼的神色松了松,对叩拜下去的杨松摆了摆手,示意内侍安排他觐见。

    不多时,杨忠被内侍引着,来到后院一间雅致的书房。

    丰时已经换了衣服,随意地斜靠在引枕上,见到杨忠进来,不等他再次叩拜,就示意他坐下,问道:“怎么样?施家那位二郎,你设法结识了没有?有没有得到了他的信任?”

    杨忠嗫嚅半晌,迟疑着答道:“回禀主上,奴下实在是愚钝不堪用,这一路上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与千琅王子认识……”

    “哦?”丰时拖长了声调,眉头也皱了起来。

    杨忠更加不自在,解释道:“千琅王子非常警觉,一路上不与任何人往来,那些随从也极为谨慎,实在是难以靠近。”

    “你就不会想想办法,比如,制造点麻烦,然后再施以援手吗?”

    “奴下也这样打算过,但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巧合,千琅王子离开成都府后,一直隐藏行迹,甚至还让随从和侍卫分几路先行,他本人只带了一名侍卫,行踪不定……”

    “所以,你们就无功而返了?”

    丰时的语气带着寒意,杨忠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连忙跪倒。

    “奴下跟到了白崖城时,设法买通了附近一伙山匪,让他们去城内劫掠,重点以千琅王子投宿的客栈为目标,然后我们伺机救援,没想到,千琅王子……他尽管只带了一个护卫,还是把那帮山匪冲散了……”

    丰时气笑了:“你找的是山匪,还是什么流民?”

    杨忠不敢再吭声,一味叩头请罪。

    丰时摆了摆手:“算了,算了。看来这也是天意啊。反正他回来了,机会多了,以后再说吧。接下来,找机会让时铎和时绮多跟他亲近吧。”

    时铎、时绮是丰时的两个儿子,当初大唐要求各诏选派王族子弟到长安学习时,丰时犹豫再三,找借口推脱了,现在想来,应该狠狠心派一个儿子前往,这样或许能与施千琅建立深厚情谊,取得他的信任,打听消息也不至于这样艰难。

    杨忠连连谢恩,犹豫了片刻又忍不住问:“主上让我一定保护好这位王子,又要设法与他交好,到底是什么原因,能否明示奴下?”

    丰时沉吟片刻,缓缓道:“望苴宝藏你听说过吧?还有那柄铎鞘剑,说起来,这孩子应该是最后一个知情者了。”

    杨忠吃了一惊,不解道:“望苴女王的后裔,应该是蒙舍诏的阿依扎公主呀,这样的秘密肯定传给了这位公主,怎么会是……”

    丰时抬手打断了他,轻叹一声,“这其中的缘由说来话长,你是我最倚重的心腹,所以才让你知晓。至于阿依扎公主,她跟她的母亲尔青女王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当初才得以幸免的……唉,无量山那一场事,不提也罢……”

    杨忠退下后不久,内侍通报,越析诏波冲王前来拜见,丰时立刻起身整理了衣冠,亲自出去迎接。

    两人进入暖意融融的书房,沉默着喝了一阵茶。

    丰时捻着花白的胡子,沉声道:“蒙舍诏向北扩张是迟早的事。如今,大唐当然不会任由吐蕃势力渗入……唉!蒙舍诏此举,必是长安方面的意图。咱们今后,得步步留神了。”

    波冲皱着眉沉吟片刻,低声问:“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蒙舍诏做大不成?”

    “大唐要在苍洱之地稳固地位,蒙舍诏是他们最好的选择,经过这些年的扶持,蒙舍诏已经不可小觑了。与其相邻的,谁都挡不住他的膨胀。”丰时无奈道。

    两人说到蒙舍诏近年的各种反常举动,丰时长出一口气,低头望着暖炉里忽明忽暗的炭火,缓缓道:“当年大唐监察御史李知古,在苍洱大肆筑城,列置州县,苛以重税,甚至掠豪酋子女为奴,风头不可谓不迅猛威烈。”

    顿了顿,他似乎陷入回忆中:“那时我的兄长丰铭王,统领着最强大的邓赕诏,丝毫意识不到李知古会拿他立威,会敢杀了他……为给兄长报仇,我也豁了出去,引吐蕃军前来杀了李知古祭天,甚至将唐军驱赶至蜀地,但我并不敢真的与大唐为敌,此后我向唐皇帝请罪,皇帝下诏赦免于我,但是,这个嫌隙无法消除。”

    这些往日的传奇,波冲曾经不止一次听父辈讲过,此刻听丰时淡淡道来,心里不禁涌起向往之情,钦佩地望向这位须发尽白的古稀老人,胸中激荡着无穷的豪气。

    丰时也注意到他眼中闪现的火苗,微微苦笑着,轻叹一声:“我丰时的确是未曾惧怕过任何一方,但是,我也不能硬碰硬逞强。吐蕃也好,大唐也罢,在这中间存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原则。”

    现实就是如此清晰又冷酷,浪穹诏曾经附属于吐蕃,又归附大唐,继而又联络吐蕃攻唐,再又接受唐王的招抚,反复动荡使丰时有了一套冷峻又现实的处事哲学,为了浪穹诏安于一隅,他不在乎放弃和牺牲,并且绝对不涉足危险。

    所以,对于波冲前来商谈的事情,他并不能给出更多的承诺,或者是建议。

    眼前这个性格刚烈的汉子,让他想起了从前,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嫉恶如仇,又何尝没有拼了命维护内心珍视的一切。

    但是,作为一诏之主,为了自己的子民,他也不得不一次次妥协……

    活得久了,真不敢说是不是参透了世事,甚至不敢回头评价自己的功与过,只希望这个莽直的年轻人,能够保全自己,成就一番他无法企及的作为。

    见波冲似乎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深意,丰时俯身向前,盯住他的双眼道:“所谓识时务,只不过是借势而已。即便是下了以死相搏的狠心,也得寻找一个最适合的机会,当下,我们只能避开飞驰而来的车架。波冲王,你能明白吗?”

    波冲这才点了点头,对丰时拱手:“晚辈受教了!丰时王的一席话,波冲一定铭记于心!今后还望丰时王经常提点,万一我越析陷于危难,恳请浪穹能够施以援手。”

    丰时点头,轻拍他的手臂,叹了口气说:“你要牢牢记住,自己活着,才能救人,莽撞冲动是无济于事的。老朽年迈无用了,今后的苍洱民众,还要仰仗波冲王和千望王你们这些后生啊。”

    波冲起身深深一礼。这番交谈,丰时已经毫无保留表明了心迹,他也找到了自己需要的答案,对于目前要面临的难题,他需要尽快回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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