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猎物
临近拂晓,夜最暗的时刻,大厘城西南部的宏圭山北麓,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落,一间更不起眼的木屋里,被满城寻找了两天的施千琅,渐渐有了知觉。
火塘噼噼啪啪作响,湿气有些大的木柴在通红的火炭中释放出股股浓烟,围坐在火塘边的两个人挪了挪位置。
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咳嗽两声,在火苗上吊着的药罐里又加了把草药进去。
身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不满地看看他,闷声道:“仙翁为何不一次配好药,这样随便往里加,到底行不行?”
老者不以为然:“放心放心,你还不相信我的医术吗。”
当然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医术。
这位名为陆仙翁的老者,就如同神仙一般,说不清他的来历,说不清他的真实姓名,更说不清他的确切年龄,有耄耋老人说,从自己记事起就知道神医陆仙翁,可见他必是活了百岁不止。
此刻,这位老神仙拿了一根甘草,拨弄着药罐里起伏翻滚的药材。
他瞥了少女两眼,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三天两头让我帮你医这个治那个,以前是猫猫狗狗、小麂子小兔子,那也就罢了,这回居然扛来个美少年,你的猎物是越打越大哦……哎对了,你从哪里猎到这小子的?”
那少女回身望了望榻上一动不动的人,简短道:“不是猎物!”
“好吧好吧,这个瘦巴巴的小子你是从哪里猎……呃……捡来的?”
少女沉默了,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讲述这离奇的经历,如果只说在一条巷子里发现这个少年,以老者的秉性,一定会刨根问底下去,而她并不想说自己大晚上去青楼这件事。
这天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就连她自己也觉得不真实。
这名少女是蒙舍诏的阿依扎公主,蒙舍诏主皮逻阁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
阿依扎的生母是望苴部族的首领尔青女王,十六年前,也就是开元二年,阿依扎出生那年,临盆的尔青被部下拼死护送逃亡,辗转躲进邓赕诏境内五台峰的圣元寺,在那个荒僻的寺院里诞下阿依扎。
不久,尔青也因生产而染了重疾,拖了一年多终于不治,撒手人寰。
年幼的阿依扎在寺院中长大,直到四年前,她已经12岁,才被接回蒙舍诏,与生父盛罗皮相认,不久,她的父亲也病故了。
对于望苴部族的湮灭,周围的人都讳莫如深,甚至关于母亲是如何与父亲相识,并有了自己,阿依扎也一无所知。
尽管身上有着两个王族的血统,阿依扎却时常感觉自己就像飘散在风中的蒲公英,没有归属。
只有在圣元寺里,或者是在陆仙翁身边,她才能感觉到安稳。
阿依扎十几天前来到大厘城,一直住在圣元寺。
两天前,她听说兄长皮逻阁到了大厘城,于是前往驿馆拜见,想让他出资为圣元寺修缮一下。
在驿馆的大门口,一名男子探头探脑,阿依扎的随从过去盘问,那男子拿出一张便条,说是非常重要,必须转交给蒙舍诏的觉凤王子。
觉凤是皮逻阁的养子,刚刚从长安回来,此次也陪同皮逻阁来到了大厘城。
阿依扎有些好奇,随手接过看了一眼那张便条,随即大吃一惊,上面居然写着,倚红阁的教习吴娘子知道铎鞘剑的下落。
阿依扎知道铎鞘剑是母亲尔青的佩剑,当年唐军进入望苴领地后,这柄可以号令望苴所有军队的神剑突然失去了踪影,三万神骑军也不战消失。
在此后十几年里,各方势力都在寻找这柄神剑,渴望通过这利器,拥有神秘的力量。
但它对于阿依扎来说,更想知道的是这柄剑背后的秘密,关于母亲的秘密。
所以,阿依扎没有把这张便条送去给觉凤,也来不及多考虑,亲自带了侍卫前去倚红阁探查。
没想到,他们刚刚来到倚红阁附近的一个巷口,就看到个一闪而过的黑影,以及这个失去意识的少年。
他们把少年挪到了僻静处,再溜进倚红阁时,发现满院子在搜寻那位吴娘子……
阿依扎又侧头看了看榻上的少年,他已经毫无意识躺了两天了。
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劲,但所有一切看似巧合又十分刻意。
这个昏迷的人,与吴娘子有没有关联,与铎鞘剑有没有关系?他受到什么人的攻击?又为什么被放在那个地方?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宁静得像是熟睡的孩童,他的衣着是中原地方的款式,面料是普通丝麻,简朴得与他贵气的模样不相符合,似乎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阿依扎有些焦急,似乎只要这个人醒过来,就能道出她想知道的所有谜底。
“还有救吗?”阿依扎淡淡地问。
“这就不好说了,我已经施针稳住他的心脉,等会儿再灌点药……你还没告诉我这是什么人呢,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要不要全力救治啊,赶紧说说吧,哪里猎……呃……捡到的?”
“让仙翁受累了,请一定治好他!”
“所以是什么人?我看不像凡夫俗子,而且,能让你疾驰一夜送进山里来,一定很重要,到底是哪家的公子?你该不是看上他,结果人家不从,就硬抢?”
“老神仙,你都一百多岁的人了……”
“所以呀,我这么大年纪还会看错吗?哎呀,放心,肯定给你治好,放心……哎,你别急呀,坐下坐下,坐下陪我说说话,你话太少了,这话少的病也得治一治……”
恍恍惚惚听着一老一少的对话,施千琅的意识渐渐恢复,一点一点清醒过来。
与其说清醒,不如更确切地说他只是活了过来。
此刻,他正处于一片混沌中,试图想起点什么,脑海里却空荡荡,没有任何可供思考的素材,包括对事物的常识和经验,空白得彻底而可怕。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想不起来任何亲人或者朋友,甚至想不起来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以及来自哪里,身在何处。
脑海里的痕迹仿佛被清洗干净,失去了所有的认知,甚至不清楚世界应该是怎样的。
施千琅挣扎着想睁开眼睛,但是拼尽全力也无法动弹,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活过来的灵魂,此刻被禁锢在一动不动的身体里。
呛人的浓烟袭来,居然连咳嗽都办不到,甚至连呼吸都无法自主左右。
更让人惊恐的是,在如此令人惊慌失措的状况下,这具身体也没有出现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等症状。
施千琅简直要疯了,他抓狂地意识到,身体完全不属于自己,一丝一毫都不受他意识的控制,也不受肌体感知的影响。
该不会就这样下去了吧,任由身体僵硬,不能呼救说我还活着,然后被当做尸体埋葬了……
施千琅竭力平复心绪,聚集仅有的一点力气想要喊出声来,却猛地一激灵,脑海中弥漫出大片的鲜血,那血蔓延到他脚下,然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嚎哭声,歇斯底里狂叫着……阿爹……阿娘……
那声音分明来自一个幼童……剜心的痛楚犹如有刀子扎入胸膛……
下一刻,他忽然又看到漫山遍野的梅花绽放,一个俊朗的长衫少年牵起他的手,坚定地说:“以后为兄会照顾你,为兄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花瓣翻飞在空中,风拂过,他似乎飘来一股清新幽然的气息。
娇弱柔嫩的粉红色花雨中,有人回眸笑了,那张脸模糊却有光,待要仔细端详,一片夺目的光影笼罩住了一切……
心里的声音在喊叫:阿娘……
意识里各种碎片飘忽闪过,施千琅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这是梦,这是梦魇,很快就会醒来的,很快就能醒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被灌了很多次苦药,又浑身扎满银针后,施千琅终于哼出了一声。
他仍旧无法动弹,但这声□□使围着他的一老一少喜出望外。
“他醒了是吗?”少女兴奋的声音问道。
一双粗糙的手翻开他的眼睑,一张布满皱纹和笑意的脸凑近,端详了一番后说:“这都已经三天了,虽说要真正醒过来还得花点功夫,不过,总算是有好转了,说明我找到了症结,拿准了问题,多少有点希望了。”
“到底是什么问题?肩胛骨这个小伤口,怎么就能让人死了一样呢?”少女清冷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淡雅清幽的香气袭来,很像那个梦里的气息……
施千琅心里一凛,闷闷地又哼出一声。
“他是中毒了,中了罕见的失心散,这种毒我也是第二次遇到,一般是混进香料里,嗅到就昏迷,即便醒来也失了心智。但他更严重,是被喂了这种毒的东西刺中,按说绝对是神仙难救了,不应该活过来的,这小子居然能挺住。”
在苍老的嘀咕声中,施千琅睁开眼睛,黑乎乎的木头房梁和密密匝匝的茅草屋顶一点点清晰。
他很想偏头看看身旁的人,问一问他们是谁?这里是哪里?中毒又是怎么回事?
但是,这具身体仍旧不受控制,再一次仔细搜索自己的记忆,脑海中也仍旧空空如也。
“这小子的确是出奇的命大啊,失心散进入血脉,根本毫无办法了……咦,等等,这分明有蹊跷……诶,难道是在中毒后,有人封住了他的穴道……”
“仙翁别看我,我不知道他中毒,更没有封他的穴道……对了,到底能不能让他尽快醒过来?”
“那这是谁干的呢?这手法还有点功力……你问他能不能醒?我怎么知道,都说了这个毒神仙也难救的,我也只能试着来。”
“他的眼睛睁开了,可是不能动,肯定很难受……”
施千琅确实非常难受,他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株植物,活着,却无法与外界交流。
又一轮施针结束,仙翁仔细检查了一遍施千琅的脉象,犹豫不决地自言自语:“怎么办?要解失心散的毒,光靠常规的汤药和针灸不够啊……”
他嘟囔着望向施千琅:“难道非得……那东西说不定有效,但是给他用了就没有了……二十年才得一粒……可也不能眼睁睁看他一直躺着……不过那东西太霸道,就怕反而有害……不行不行,太冒险了……”
陆仙翁时而起身,时而又坐下,搓着手激烈地做着思想斗争。
阿依扎一言不发等着他下决心,她知道老者是痴心于医道之人,越是疑难的问题,就越是渴望挑战。
纠结良久,陆仙翁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银质小匣子,打开来,取出一枚小小的褐红色药丸。
黄豆大小的药丸在火光映衬下闪烁着金色的光,似乎透明一样。
陆仙翁举着它端详,又放近施千琅唇边,又移开,又凑过去,始终下不了决心。
阿依扎实在忍不住了:“这样舍不得这药丸吗?”
陆仙翁皱着眉,一脸无奈道:“这药丸应该能解失心散的毒,但是药效冲击太大,就怕解毒的同时也给他造成其他伤害,就算是治活了,也把他治坏了。”
“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先救活再说吧。”
“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出了偏差可不要怨我!”
“我有事要问他,只要不治成哑巴,偏差就偏差吧。”
施千琅听俩人商量着,随后嘴里就被塞进了药丸,他没办法吞咽,只能任由药丸在舌尖化开。
起初是一点点苦,然后是涩涩的味道,还伴随着一丝酸,继而回甘了,那若有若无的甜味层次分明,一层层的甜又化作缕缕热辣的暖流,由嘴里穿透全身,四肢百骸似乎透出光来,越来越透明,周围的世界也越来越亮,仿佛与自己融为一体。
很多的声音扑来,很多的感觉袭来,施千琅一阵眩晕,再一次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