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和亲明珠(四)
未央宫内,宫女太监都低着头,战战兢兢,不敢动弹。
德妃脸上不再有慈悲的笑意,她愤怒地责问姜宜和:
“你让你五哥怎么办?刘尚书本来就在犹豫,你这是给他递我们的把柄呀!”
“你让你五哥怎么和那些人争?”
“本来以为你会是你五哥的助力,没想到……”
德妃捂住心口,“雨霏,雨霏……”
雨霏连忙过来,“娘娘,莫要再生气了,奴婢扶您回去……”临走时,摆出德妃大宫女的气场,“你们在外对今日的事,最好是守口如瓶,不然后果不是你们能承受的!”
宜和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却只能看着德妃被雨霏搀扶着远去。
从头至尾,她只不过是一贯暗自针锋相对的性子上来,劝宜臻再多喝点果酒。
不曾想表姐在第五轮飞花令开头便换了宜臻的酒,宜臻可能是察觉有异,中途退下,却被表姐派丫鬟带了一条偏远小路,又借故离开。
现在看来,表姐的目的没达成,反而被人捅到了父皇面前。
男女不同席,突厥使臣又怎么见得着宜臻呢?
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宜和竟忍不住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
无论事情经过如何,自己已是弃子。
所以已经知道真相的母妃和父皇,瞒下了表姐,能保住一个是一个,能卖个好,又为什么不呢?
第二日,皇帝上朝时,令双全宣读了赐二公主姜宜和封号“瑞珠”,并和亲突厥的消息。突厥使臣谢恩,并献上无数赞美之词,赞美皇帝的神武、公主的美貌、晋朝的人杰地灵,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下朝后,皇帝远远看见等候在御书房门口的宜臻,笑容满面,招呼她一同进去,坐在小榻上,抿了一口茶,拍了拍宜臻的肩膀,“郭煜将军你知道吧?今日午后你出宫去太湖一趟。”
又摇头笑了下,“这年轻人呀,真是等不得。不过,培养培养感情,也是极好的,你说对不对?”
宜臻压下心中思虑,笑着答应了。
“一会儿,你陪朕用午膳。朕再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皇帝放下茶杯,“最近就不要去见宜和了,让她好好地准备。”
站起来理了理衣服,“行了,下去休息吧,换件衣裳,前不久你穿的那件粉色的就不错。”
宜臻识趣地行礼离开。
秀清上前,两人沉默走过一段路,秀清悄声开口:“殿下,今早陛下上朝时宣布封宜和公主为瑞珠公主,半月后和亲突厥。”
“……去未央宫,不要声张。”
皇帝现在志得意满,是最好的时机。
“你来做什么?”宜和眸子里都是火气,前不久她砸碎了一柄玉如意,果然不如意的事情来了又来,还缠上她了是吧?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和你可不是一个娘生的。”宜和哼笑。
“但总归是一个爹?”
“……”宜和被噎了一下。
“所以你到底来做什么的?”现在也用不上姐妹和睦了,宜和眼睛红红的,一夜没睡狼狈得很,却只能撇过头不看宜臻,“不会那么绝,真来看我笑话的吧?我虽然和你作对,但也没使什么大坏啊……”
“宜和,还记得小时候,你最爱和我玩。”宜臻叹息。
“是呀,那时候以为我们真是亲密无间的姐妹,但是毕竟身份不同……”
“你真的觉得德妃女儿这个身份,比逝去的淑妃女儿的身份要好吗?”宜臻打断她的话。
“……”宜和转过头,冷静地看她,“你究竟是来说什么的?”
“五皇子来过了吗?”
“他?我的好哥哥正忙着做出一番成绩,我这个筹码算是已经废了。”宜和自嘲。
“突厥最近的发展不容小觑呀。先是我,后是你。和亲这件事就在你我之间换来换去。不和亲了,又能怎样?”
“能怎样?留在京城,鲜衣怒马少年郎?”宜和心冷了,这人果然是来嘲笑她的吧。
“呵,”宜臻轻笑一声,“你知道吗?父皇现在又开始考虑我和郭煜将军联姻的事情。”
她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宜和的书房。
“堂堂晋朝,身为公主,我们的婚事,却不能自己做主,只是因为,我们的好哥哥好弟弟,不争气。”
“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宜和呆呆地看着她:“你可真是大胆。”
“怪不得母妃压不住你,你还是进入了父皇的视野。”
“父皇应该也和你说了,我们是公主,有义务为皇室做贡献。既然如此,”宜臻低头,伸手欲将狼狈地坐在地上的宜和拉起,“我们也该有争权的权利。”
宜和呆怔着,也伸出手,借力站了起来。
宜臻转身,拿起书桌旁书画筒的一卷画轴,缓缓展开,“没想到夏日的御花园竟有如此美景。”
风吹荷花微微颤动,露珠挂在末梢,欲落未落。
宜和方回神看过去,“这是去年七月,皇姐邀我去湖上采莲。”
“你总能发现不一样的风景。”宜臻又将画卷起,放回原处,“宜和,如果不在帝王家,你想做什么?”
“……一个、云游四海的画师。”
宜和上前,眼睛红红地看着宜臻,“可是皇姐,书画这项技艺,也是因为身为公主,我才获得了晋朝最出名的书画大师的教导。”
“或许父皇说得对,我们享受了公主的待遇,就应该为晋朝牺牲……”
“可这牺牲是必要的吗?”
宜和觉得此刻的宜臻像魅惑人心的妖物,随便一个眼神让她心神剧颤。
“如果不是周家、孟家、云家……主和派的官员说服了父皇,强行召回镇北军,突厥早已对晋朝俯首称臣,还谈什么和、和什么亲呢?”
“前不久,皇姐查到了孟家和突厥有联系的消息……”宜臻拿出一封书信,放于宜和的书桌,又拉起宜和的手,怜爱又温柔地问询:“宜和,我们一起好不好?”
“……好。”
等宜臻走出宫门,宜和便把门猛地关上,震得宫人们继续蜷缩、忙碌在离书房远远的地方;而后她大步走到桌前,抽出一张宣纸,铺纸、磨墨、提笔,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了,还好宫人们深怕触了宜和的霉头,都不敢来唤她。
水墨江山图初成,宜和揉了揉肩膀,细细端详许久,将它收入画筒。
又轻叹一声,拿起未看过一眼的书信,丢进了火盆。
太湖湖边,人来人往。
宜臻和秀清带着帷帽,被身形挺拔的粗布衫汉子领着上了船,郭煜见她进来,站起来伸手想要扶着她,宜臻连忙退后一步拒绝。
郭煜收回手:“孙淇,你和那位姑娘在外等候。”
“殿、小姐……”见宜臻微微摇头,秀清只能服从安排。
孙淇放下帘子。
“郭将军,”宜臻摘下帷帽,礼貌微笑,“前日劳烦将军了。”
郭煜请她入座,“公主不必客气,任何一个男子遇此情况,都会如此做。
“这可不一定。”宜臻笑容多了几分真诚,深思了一下,直接发问,“赏花宴的事,是将军告诉父皇的吗?”
郭煜有些诧异她的率直,点点头。
“其实前日,臣是第二次遇见公主。”
他也直接了当,托盘而出。
“七日前,戌时宫门,臣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公主是哪一位。就请求陛下,邀两位公主参加昌平侯府的赏花宴。”
七日之前,她在山水茶楼见完周启钺,到宫门刚好是戌时。
原来父皇态度的转变还有这层原因吗?
本是无欲无求的少年将军,赏赐无门,却突然有了意向。
“确定您是宜臻公主后,臣就进宫和陛下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什么情况?”宜臻问。
“昌平侯府嫡女在公主的酒里加了一些东西,还特意派人给公主带错路。”
和宜和说的对上了,孟家和周家去年联姻,现在正势大,就算父皇知道真正借助小把戏企图谋害的人是谁,也不会深究。
至于和亲人选的变更……
“听说郭将军的母亲最近正在催您成婚?”
“是。”郭煜点头,认真看着她,“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宜臻端起茶喝了一口,抬眼,“郭将军为何选中了本宫?”
“家母曾受过淑妃娘娘的恩惠,至今感念异常;而公主您性格温顺,谋略过人。想必你我二人成婚后,不必担心家中婆媳问题,臣上战场也能少些顾虑。”
还真是直白。
宜臻放下茶杯。
“郭将军,两面之缘,不够您深刻了解一个人。”
“没错,”郭煜却很坦然,“此次见面,也是想深入了解公主。”
“哦?将军原本是想怎样了解本宫呢?”
郭煜道:“臣的下属穿着粗布衫,魁梧过人,船内环境幽暗,还摆放了一把臣上阵杀敌时用的宝刀。可公主和身边姑娘从始至终,都未曾露出鄙夷、恐惧之态,可见不是骄纵、胆怯之人。”
骄纵坏事,胆怯的又怎么受得住他身上的血气?
宜臻没想到他的考验如此简单粗暴。
“但公主好似对与臣结亲一事,没有什么意愿。”
却也是粗中有细。
“将军的好意,宜臻心领了。”
郭煜随意地为她添茶,娓娓道来:“当年郭家败落,家母怀胎五月,周氏却放任周二抬了周家表小姐做平妻,宴会上,周表小姐设计害家母跌倒,是淑妃娘娘给家母做的主,请人来养的胎,后面臣能带着家母离开周家,也依靠了淑妃娘娘的母族宋氏的帮助。”
“宋氏?”
“宋氏前些年一直是皇上打压的对象,没了淑妃娘娘,也不敢轻易联系公主。此番回京前,宋家主还给臣递了帖子,请求臣多多看顾公主。”
从辉煌走向没落的宋氏家族,京城已不能容身,早于两年前举族退回了江南。
而当时的宜臻风华无限,却因为误以为宋氏放弃了她,没肯松口与宋家派来的人见一面。
“……”宜臻难得沉默了。
“殿下,是否仍在烦忧联亲一事?”郭煜突然正色:“公主如不介意,可先与臣定亲,待寻得如意郎君,再做打算。”
“使不得,”宜臻拒绝,“将军可想过未来的妻子会如何?”
郭煜愣住,想了下,缓缓道:“余生,臣愿报国以效母亲。”
被召回后,突厥使臣竟然大摇大摆地跟在他屁股后进了京城,义父仍在边关;母亲看在眼里,只能小心翼翼,想拿婚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但母亲在周家走了一遭,离开后,母子俩流落在外,也算历经人情冷暖,早已经不在意郭家的延续了。
忠君报国,他却只谈了报国,看来是对强行召回他的父皇仍有不满。
但是父皇明显很长一段时间,都还用得上他。
毕竟在世人眼里,郭煜始终是根基浅薄的草根,父皇若能说服他与老将军反目,夺回镇西军的兵权,皇权定会更加稳固。
宜臻想了下,最终只是拜托郭煜在皇帝那儿帮她拖延,再观望观望皇帝的态度,若有事发生,两人可随时沟通。
郭煜点头应声,顺势提出护送将宜臻主仆二人回宫的建议。
宜臻谢过他的好意,与秀清先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