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时间是一种你不去在意就流逝得非常快的东西。在最后一批早春的樱花从枝头簌簌飘落之后，弥月终止，四月如约而至。

    在日本，四月是开学季，也是会计年度的开始。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在新生的四月都会忙得团团转。

    井上秋人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到自己租住的居室，一进门就松了松领带，公文包丢在玄关，换了室内鞋往里走了几步，拖过坐垫当做枕头在客厅的榻榻米上躺了两分多钟才感觉一天工作和挤电车带来的酸痛好了一点。他懒得坐起来，直接把手放到茶桌上摸来摸去找到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他今年二十三岁，刚毕业和入职不久。在东京工作无论是精神压力还是生活压力都是之前念书时难以想象的，由于是新人，会社里的前辈总会把一些麻烦的杂活分派给他，他无法拒绝，只能自己老老实实地主动加班。唯一的休闲就是每天晚上看看喜欢的电视节目了。

    但这对井上秋人来说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他在网络上的通用id是【竹取秋山】，由于大学的时候沉迷动画和游戏，不知不觉成为了ac论坛的版主之一，网站方对管理人员会支付一部分补贴，也有人专门付钱请他写软文。

    对井上秋人而言，看动画是兴趣也是工作。ac论坛需要一份四月盘点的总结帖，他就得把四月所有新番都看上一遍。

    今天是工作日，井上秋人把同样放在茶桌上的放送手册翻开来看了一眼，周二需要观看的只有东京电视台十点的《孤独的美食家》和富士电视台十一点的《四叶物语》，这两部动画的制作都是没什么名气的小公司，他大概可以一边吃宵夜一边看。

    虽说之前在搜索ark信息的时候稍微震惊了一下，但金融会社跑去做动画已经不能算跨界而是当场劈叉了吧。

    电视画面目前还在播放广告，他趁这段时间撕开速食拉面的包装，撒好调料，又去冰箱里拿了两个鸡蛋打进碗里，摆上三片之前在超市购买的冷冻牛肉切片，把炉子上的水壶拿下来，朝碗里注入烧开的热水，盖上盖子，用遥控器压住。

    十点，井上秋人撕开盖着的塑料纸，被热水浸泡一阵彻底发散的调料和食材的香气扑到他的脸上，他拿起筷子，说了声“我开动了”，就开始呼噜呼噜地吃起面来。

    清澈的钢琴声像是流水一样淌过他的耳边，曲调清新和缓，op的前奏质量还可以，他点了点头，捧起碗喝了一口面汤。

    然而之后传到耳边的并非是op的唱词，而是一段独白。

    “我喜欢陌生人。一成不变的世界和过度接近的关系都让我觉得恐惧。你可能不会对不认识的人说的闲言碎语有多大感触，但亲近的朋友或者家人，哪怕是很轻微的指责都像是捅穿胸口的刀刃一样。我不希望别人打扰到我，却又会对这个世界感觉到好奇。我一年四季都在前往陌生的路上，我遇见陌生的人，与他们同行，与他们分离，我是孤身一人上路的美食家，寻找从未吃过的美食，也在期待素未谋面的故事。”

    耳畔是流淌的风声，声优轻缓的叙述，行李箱的滚轮滚过站台的地面，没有露出面孔的主角（大概是主角）在把车票递给乘警，风衣袖口随着递交的动作露出大半截纤细的手腕和修长的手部线条。

    露珠从叶尖上坠落，列车启动时长长的鸣笛，蒲公英毛茸茸的小伞被风激起飞向天际，然后是蓝色的、一望无际的晴空，短暂地浮现了一下番名和logo，镜头拉进，那只手把列车车窗上遮挡的帘子拉起一半，可以看到翠绿的原野在窗外绵延，玻璃窗上显现出一个淡淡的影子，主角从口袋里摸出一本手掌大小、棕色封皮的笔记本，从线圈里取下一支笔，翻开来在其中某一页打了个钩。

    “……ネ申啊……”井上秋人筷子都要掉了，他自言自语地道，“这种画质也是我能免费看的吗？”

    仅仅只是开头，他就注意到这部番的画风与自己之前看到过的所有番剧都不同。

    以前的番剧不乏有把景物画的特别精细的情况，现在的动画人设都是偏好粗线条、厚涂和阴影的运用，但《孤独的美食家》不是如此，ark的人设线条很细，脸庞不像通常看到的尖尖的锥子脸或者圆下巴，而是更贴合现实的饱满比例，身材大概也经过特别设计，整体呈现的效果让人物显得手脚修长又不至于夸张。

    主角的初次亮相，哪怕是身为男性的他也不得不说，这部番的男主长得实在太好看了，而且不是那种少女漫中的“美少年”的好看。

    眼睛狭长，瞳孔用了好看的深蓝色调，肤色也更类似于现实中的象牙色，似乎真的从肌肤中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来。鼻梁高挺，嘴唇处的线条还泛着柔和的粉。但他的言行和装束都是男性化的、日常化的，再加上犯懒时微微沙哑的声线，不难想象这个角色凭脸秒杀一众女性观众的未来。

    井上秋人看多了吊车尾、粗笨、愚钝、大大咧咧的主角，这样精致的男性角色充当主角还是第一次。

    他认真起来。

    主角北条纯一，自称是孤独的美食家，甫一出场就在列车上。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不健谈，给人的感觉甚至有点冷淡。在复习笔记到一半时后座的情侣突然争吵起来，仅仅三言两语就平息了事端。从旁白可以得知，他这次出门是为了品尝“春天的味道”，才搭乘列车又几经周转来到北海道附近的乡下。

    第一集的舞台是很多人心目中的乡下小镇。残雪尚未消融，大地萌发新芽，种满谷物的田野，起伏的山峦，掠过四境的风，雨水、露水和雪水，踩起来咯吱咯吱的木屐，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也有长出青苔的石板路，惊动的鸟雀和小动物，渔网捕捞上岸的鱼虾。

    主角前往拜访的是一家老旧的宅院，院中种着一棵很大的桂花，宅院的主人是千代婆婆，一位即使老迈也能看出年轻时姿容仪态都非常出色的女性。

    主角将一个精致的木盒交给她，千代婆婆安静地盯着盒子看了一会儿，同意了他的请求。

    之后出场的是千代婆婆的孙女千鹤。

    延续了ark一贯的精细，千鹤的形象就像是山间跳出的小鹿，活泼、质朴又纯真。她绑着两条麻花辫，穿着老旧款式的校服，眉眼却是神采飞扬。

    之前的叙事节奏都是偏和缓的，台词也很稀少，到了千鹤这里就轻快了起来，她叽叽喳喳起来从不让人厌烦，只觉得可爱。

    千代婆婆已然老迈，外出寻找食材的任务就由她和主角一起执行。北条纯一带着好不容易采集的香菇回来时，正好撞见她在小溪边一边哼着古老的歌谣，一边梳洗。

    她把辫子拆开，浓黑的乌发贴着脸颊垂到胸口和腰后，鞋袜放在一边，光裸的双足浸在初春融化的雪水汇集的溪流里，从足跟到脚趾的线条无一不可爱，肌肤在滤镜下显得像是霜雪一样半透明。也不知道ark用的是什么样的滤镜，画面明明是清新又唯美的，你却能在这个女孩身上发现一种纯天然的吸引力。

    连北条纯一都怔忪了一会，才上前交谈。

    井上秋人也不免屏住了几秒呼吸，“真可爱，以后就是我老婆了！”

    所谓“春天的味道”，是指寿喜烧。

    寿喜烧可以说是日本的国民料理，地位类似于中国的火锅，做法简单，但形式多样。一般家庭欢聚或者庆祝节日的时候，很多人都会选择一起品尝这道料理。

    出自千代婆婆之手的寿喜烧有什么不同呢？

    在古老的灶台和明火前，三个人一边交谈一边烹饪。

    由昆布、木鱼花等海鲜为基调的高汤，用生抽、味淋和砂糖调味，加入斜切的大葱。

    豆腐两面煎至金黄。用牛油翻炒新鲜的牛肉片。

    煮锅里的高汤渐渐沸腾的时候，千代婆婆往其中填入准备好的食材。先是白菜、茼蒿、金针菇一类的蔬菜铺底，再加入牛蒡丝、十字划刻好的香菇、魔芋丝和木耳之类的点缀，然后铺上牛肉和豆腐。

    她的手已经苍老起皱，拿着筷子的手却非常稳。

    然后浇上一杯特制的酱汁高汤，盖上盖子，焖煮五分钟。

    生鸡蛋打在碗里作为蘸料备用。

    起锅的一瞬间，大量白雾升腾而起，把画面都渲染成淡淡的暗色。

    那是千代婆婆的回忆。

    在与今日类似的初春，少年与少女相遇，相识，相爱，结合，然后别离。

    战争时期，国家的每一位成年男子都有被征入军伍的可能。

    年轻的妻子在暗地里以泪洗面，却还是为即将离家的丈夫做了一锅他最喜欢的寿喜烧。

    无论是上学的青涩时期、恋爱与婚后的甜蜜时期，两个人都喜欢挤在一张桌子的同一边，一起分享同一锅寿喜烧。

    在一次又一次的练习中，她做出的寿喜烧味道越来越好，摆盘也漂亮得像是艺术品。

    画面中的料理让井上秋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感觉碗里还剩一半的拉面已经不香了。

    北条纯一夹起一块薄薄的牛肉片，在生蛋液里蘸了一圈，送进嘴里。画面中出现了大量描述味道的旁白。

    几乎能透过屏幕让观众也尝到牛肉顺滑鲜嫩的口感一样。

    牛肉之后是豆腐，然后是蔬菜。直到三人分享完一整锅的料理，这种单方面的美食报社行为才算止住。

    之后，是千鹤把北条纯一送出家门的画面。

    “北条君，你知道寿喜烧中的‘春天’在哪吗？”

    北条纯一像是思考了一会，答道：“是春菊吧。”

    “答对啦！”千鹤笑嘻嘻地从背后将一枝春菊递到他面前，“有机会的话，之后来尝尝‘秋天’的味道吧？”

    桂树成荫。有风从院子里拂过，摇下几片绿叶。

    千代婆婆轻轻地把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合照和擦得闪闪发亮的铜制勋章。

    她看了一会儿，把盖子盖了回去，放到一边。

    “结果还是个笨蛋啊……”

    北条纯一走过碎石铺就的小路，一朵淡黄的小花在行李箱上迎风招展。

    他回头望了一眼，背景里似乎有少女隐约的、清甜的歌声。

    “春日野间雪……”

    这一话的标题也是这句俳句。

    井上秋人似乎有点印象，低头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千鹤的歌声在他的耳边隐去，又重新响了起来。

    这似乎才是真正的op。

    春日野间雪，消时寸草生。君如春草绿，一见便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