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流枫郡,太守府衙,夜色还未降临。
门房见一青年上门,眉目俊朗,挺拔如竹,他瞥了一眼这人的衣着,粗布衫三角巾,穷读书人的打扮,心中不由得轻视起来。
他露出轻蔑的眼神,斜着眼看人,说道:“此处府衙,闲人免进。”
“岑某携贵人手书来寻太守,若误了事,便不好了。”
青年人正是岑观言,虽事情急迫,开口依旧沉稳和缓。
门房听着已有些动摇,还是不愿为他通报一声,说到底是懒于为不相干的人跑一趟。流枫郡上下如此,连下人也学了上头的习性。
“每个来寻太守的都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哪知郎君是真是假?”
“两锭银子,如何?”
岑观言笑意温和,手心里托着两锭颜色鲜亮的银两,惹得门房呼吸一紧,直溜溜地盯着。
换作初入仕途的岑观言,是绝不会以这种近似行贿的手段去达到目的。
他曾问过殿下,朝中受贿之风盛行,该如何还朝廷清正。
殿下眸光清澈,口中吐出的答案是蛰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再逐渐一个一个地替换成新鲜的血液。那将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需要足够的耐心去促成这一切,甚至连自己都会染上墨色。
岑观言由此学到了许多。
他想到殿下,眸色一暗,更紧张了几分。
因那两锭银子,门房去的极快,手上还拿着岑观言写下的拜帖。
待他回来时,身后跟着个管家打扮的人,神色凝重,连先前轻慢的门房谨慎了多。管家恭敬地开口:“敢问大人,贵人何贵?”
岑观言:“日升处,宫阙上,不可言说之贵。太守大人应当会见岑某吧?”
管家应了声,指引他踏进大门,去偏厅说话。
偏厅里站着个中年人,他来回踱步,神色焦急。
岑观言走近了那人,微微点头示意,引得一旁侍候的随从有些不满。
“郎君有些无礼了,见太守大人也不知礼数吗?”
流枫郡的邓太守赶忙制止了手下人的话,语带歉意:“下人不懂事,冒犯了岑大人,不知您来流枫郡有何见教?”
论官位,他比岑观言还低上两品,虽是在自己地盘上,也不敢怠慢。
“邓太守,岑某此次来,是来给您一条出路的。。”
岑观言不露声色地坐在了一旁的椅上,邓太守则知趣地将下人打发了,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岑大人,下官要机缘有何用处,难不成还能一步登天?”
“若您一意孤行,一步落进深渊倒是真的。倘若您换一条路,不能登天,也能上一层楼。”
邓太守浮现出笑意,不置可否,只看着岑观言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纪家虽显颓势,到底是百年世家,不是初露头角的长公主可比。况且如今卖纪家一个人情,算得上是雪中送炭。
“您可知前兵部尚书何咏,他现如今也在流枫郡呢,被何家除名,流窜似丧家之犬,不敢见人,可谓是凄惨了。”
“您以为帮着纪家能得到什么,是何咏的下场,还是朝廷中岌岌可危的纪党?”
岑观言的话语说得缓慢,字字都似打在邓太守心上,震得他不由得深思起来,嘴上却是说着:“若贵人不在了,一切局面皆可扭转。”
他说出这句话时,对面的青年人眸中似有寒意一闪而过,再定睛去看时,却无影无踪,只听得岑观言的声音。
“若真是如此,纪家能颠覆大宁吗?”
十分大逆不道的话,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纪家不会,陛下还在,最终查案的结果皆大欢喜,您可不就是现成的替罪羊?在你流枫郡内,失察、渎职一整套牵连下来,岑某大宁律还不纯熟,想必邓太守应是清楚的。”
岑观言抬眸看着邓太守的脸色一变再变,也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
“这条路,您是走,还是留?”
他微微出了点薄汗,思绪比往常更要清晰些,手已按在了腰间藏着的刀刃上,轻声问道。
“岑大人,您容下官思忖片刻。”
邓太守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逼近,哭丧着脸说话,片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要不与纪家直接打照面,您说的事下官一定办到!”
岑观言松开了那只手,笑意温和。
“邓太守高义,来日定将飞黄腾达。”
“殿下出行巡视南方三州,竟有劫匪拦路,已被制服于东南角春来客栈处。太守只需给我三只府兵,岑某自会将劫匪巢穴破获,届时也会将您鼎力相助之恩上报朝廷。”
邓太守长舒了一口气,赶紧点了三只精锐的府兵,严令吩咐道:“需听从岑尚书指令,不得有误!”
岑观言回了礼,依旧是谦逊有礼的模样:“劳各位相助,事成后自会有奖赏。”
三只府兵也一齐应声,听从岑观言的指令,弃了武器,而是带上铁锹等农具。
出了太守府后,岑观言再借了匹马,与府兵飞速向客栈奔去,带上了弄影和刘叔,留下穿云和其余人看守纪家一众人,再没时间多说什么。
一大队人马挥舞缰绳,寻了方向便往东郊赶去。夜色渐昏,前头的府兵举着火把,马蹄踩踏过泥泞的小路,逐渐逼近赭色的山石。
眼前之景十分可怖,山石似被剧烈的震动劈开,遍地都是散落的尘土和碎石,山背的残骸依稀还能辨认出曾是茅草屋的模样,赭色的表层褐铁也尽数被掀开,裸露在地面上。
岑观言急匆匆地冲下马,奔向山体右侧的半坡上。
“刘叔,按褐铁矿来说,最常打的矿洞应在哪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紧紧地抓着刘叔的手,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手臂上青筋尽绽,再也隐藏不住内心的慌乱和紧张。
“前方四尺外,靠右六尺左右,大概就这两处,看此地规模,应该都是直矿井。”
刘叔环绕四周走了几圈,靠着多年的经验很快猜测出了两处可能的地点。他面露担忧,扶住岑观言,免得他倒下。
“岑大人,殿下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您撑住啊。”
岑观言却自己站了起来,井井有条地指挥府兵分别去挖掘两边可能存在的矿井。
一时间尘土飞扬,满眼都是低头凿地的府兵。
“弄影,你去守住流枫郡内找人,尤其注意客栈对面的玩意坊,必要时可携长公主令牌求助邓太守。这是何咏的画像,原长相和现今伪装的都有,可疑之人先抓再审,不可错放一个。”
“刘叔,你对矿场熟悉,看看能否按推测画出此处的地形图和内部构造。”
“诸位府兵,本官岑观言,以兵部尚书名义承诺,率先挖通矿井者以百两黄金嘉赏,若是出色,走武举入朝亦有可能,还请诸位尽全力。”
岑观言说道,他已恢复了平常冷静的模样,将每个人安排好该做的事,语气坚定,让人听了便觉得能放心去信任。
夜色逐渐浓重,皎月一轮悬于天心,星点稀疏。
他无心看月,也拿起一柄铁锹一起挖开堆积的碎石。
……
顾仪睁开眼时,一片漆黑,她伸手摸索着周边坚硬的矿石,探查所在位置的情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这是她预估到的,最坏的结果。
若只是简单的矿井堵塞,她相信岑观言能说服流枫郡太守,借人来此处将堵塞处重新挖开。
可今日她见到纪怀枝的第一眼就明白,她这次只能落到最坏的预想结果。
纪怀枝成长了,或许是苦难能催人明白更多人生的道理,他的确长成了一个顾仪都觉得有些棘手的对手,不再是先前优柔寡断的半成品。
心不够狠,不够低,望不见全局,这就是曾经的纪怀枝。
他今日足够疯狂和孤注一掷,选择的是同归于尽的路。
可惜,纪怀枝还是算少了一步。
他终究站得不够低,只是在铁矿处反复查看了地形,将黑|火|药埋在两处承重最多的山壁处,做了机关延迟点火时间,企图将整座矿山炸毁,却没去了解过大宁从不用□□开采铁矿的事实。
铁矿伴生矿物质坚硬,黑火只在山壁处爆炸,外头看着声势浩大,也只炸毁了整个外层的土块和剩余的褐铁碎矿,剩余坚硬的伴生物质恰好被挤压至头顶,在矿洞角落处留下一小块空间。
顾仪如今便是在此处。
腿脚的擦伤有些灼热的疼痛感,她先前吞下的药丸让痛觉更加敏锐,让她不至于陷入昏迷状态,尽早醒来。
顾仪将耳朵贴在墙壁上,有些许声响清晰地传入耳中,似乎是铁器接触碎石的摩擦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她露出一个笑。
从孤军奋战,到身后有个可靠的帮手,终归是和往常不一样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仪听见的声响越来越大。寻常人可能忍受不了这样彻底的黑暗,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她却安静地坐在狭小的空间里,用听见声音的大小估算着距离。
忽然凿地的声音停住了,有男子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殿下若在,敲一声墙壁吧。”
顾仪拾起地面的坚石,敲击三声,往左侧挪了点距离。
随着几声凿击,有一丝光从缝隙中透了进来。
顾仪很难形容那一缕月光,没有色彩,冷淡地探入黑暗的空间中,却让人止不住地生出欢乐的心情。
随后是拥抱彻底的光明。
有人抓着粗绳从地面下到矿井中,向她伸出一只手。
顾仪不由得笑出声来,来人字面意义上的灰头土脸,满身都是尘土。
岑观言顾不上说话,将她抱进随粗绳一同吊下来的竹篮中。
到了地面上时,月亮落在远处林间,榆树枝叶繁茂,似乎挽着月不愿它离开。
月下的人在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