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吴虞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于归一直恍恍惚惚梦见从前的事情,梦里又出现母亲苍白的脸,她仰卧在满是血水的浴缸里,嘴角噙着嘲讽的笑,偏过头,朝于归尖叫,
“垃圾!垃圾!我说过多少次,你不配!”
于归看见浴室的镜子里映着自己小时候的样子,灰色的瞳仁里没有恐惧,只有荒凉,嘴角尚带着淤青,轻轻开口,
“妈妈,你死了吗?”
“砰!”
客厅传来动静,于归睁开眼,听见赵萱萱隐忍的闷哼。她看了眼手机,闭上眼叹气,只睡了三个小时,人活着真是全凭一口仙气吊着。
于归起身打开房门,抱着膀子倚在门框上,一脸煞气地盯着赵萱萱。
赵萱萱坐在地板上,捂着小脚趾龇牙咧嘴,见于归出来,隐忍的哼唧变成了痛呼,
“归归,我疼!”
见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于归心里憋着天大的起床气此刻也是发作不出来了,她翻了个白眼,绕过赵萱萱走到厨房,一声不吭地把凉透的早餐重新加热。
赵萱萱一瘸一拐的跟在于归身后,讨好地笑,
“归归呀,昨晚谢谢你啦,我怎么有你这么乖的宝贝,还知道帮我卸妆”
她鸡窝样的脑袋在于归肩膀上乱蹭,像只在撒娇的小狗。
于归无奈的将她推开,她总是对这样的赵萱萱束手无策,
“好啦,吃饭吧,昨晚都吐空了吧,合作谈成了?”
一说到合作,赵萱萱眼睛登时亮了好几度,她坐到桌前,狼吞虎咽起来,
“七八成吧,胡明清还算是个爽快人,本来就是共赢的事,等我回公司开个会,拟个意向书出来再谈。”
想起昨晚,赵萱萱吃饭的动作忽然慢了起来,她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
“对了归归,你和简琼到底什么情况啊,都一年了,我怎么问你都不说,昨晚那尴尬的嘿,我看啊,他对你还是余情未了。不过,他怎么怂成那样,我叫他去支开姓杨的,他可倒好,连个窝都不敢挪,还叫那个什么瞿扬,去解围。”
于归把剥好的鸡蛋放进赵萱萱的碗里,脸色沉沉的,
“我跟简琼已经结束了,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她抽出纸巾擦手,
“本来我们就是没有未来的,我早点抽身出来,你该为我高兴”
简琼和赵萱萱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于归不愿意让赵萱萱知道这些烦心事,也不想因为她的原因给赵萱萱添麻烦。所以当初分手,她只说是她不爱简琼了。
赵萱萱的嘴瘪了起来,心里翻腾着难掩的酸涩,心疼死了,
“归归……”
“好啦别这样,对了,那个瞿扬又是谁啊,从前倒是没听你说过”
于归打断了赵萱萱泛滥的同情心,随便提了个话题转移赵萱萱的注意力。
“噢,你说瞿扬啊,他家里可不一般,在槐城很有名的,在蓉城就得差一点了,我倒是听人说过他,生意头脑也就比我差那么一丢丢吧,现在在他家名下一家子公司当老总呢,好像是……做游戏的?嗨,就是下放镀金呗,做出点业绩来堵别人的嘴。”
赵萱萱突然凑近了些,笑眯眯的瞅着于归,
“他长得可真是不错,他到蓉城满打满算也就一年,把蓉城的大小姐们迷得够呛,我听说白家的小女儿都追到人家公司去了,还给人家那性感小秘书一通下马威,当真是,呃…蓝颜祸水。”
于归噗嗤一笑,
“他那长相是挺招人的”。
赵萱萱吃饱喝足,拍了拍鼓起的小肚皮,“
可惜不是我的菜,不然和小白打打擂台也挺有意思的,”
于归不能理解赵萱萱的恶趣味,用一记白眼回应她。
吃完饭,赵萱萱风风火火的收拾了一通,打扮出一个光鲜亮丽的形象便直奔公司指点江山去了。于归将碗筷都收拾好,在阳台上发了会呆,便一头扎进了画室。
于归毕业于国内一流的美术大学,大学时光算是于归畸形的成长过程中一段称得上美好的日子。
艺术院校,说实话,并不缺特立独行的人,所以从小到大都被冠以怪胎名头的于归置身于其中,倒也不是多么格格不入。
简琼就是遇见了处在那种假象里的于归,迷人的外表,独特的气质,这些都让从小就接受精英教育的简琼着迷。那是他循规蹈矩的人生里,第一次叛逆。
可惜假象终究会被击碎,他知晓了于归的秘密,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绝无可能,他在岔路上越走越偏,终于和于归分道扬镳。
太悲哀了,简琼这样想。
于归可以理解简琼的恐惧,但她不能忍受背叛,不能原谅怯懦。所以她那件事之后,她真心的恶心简琼,是从心理到生理,彻彻底底的恶心。
于归打开电脑,将混乱的思绪都收拾好,开始画画。
她如今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自由原画师,这个工作她很喜欢,不必总是和人面对面的打交道,很多事情只需通过网络便可以交代的清楚明白。
她用手中的画笔构建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很美好,她这样想。
这样美好的联系多一些,也许她也会爱这个世界。
这次接的订单是游戏人物设计稿,这种订单往往需要多次沟通改稿,很是麻烦,这是她的老客户推荐给她的,而且订单的要求她看了一眼便决定接下来了。
要求设计一个破败的人偶,是个恐怖游戏的主要角色。接到这个方案的那天,于归正站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灰色的瞳孔发呆,破败的人偶,她看了眼镜子,突然就笑了起来。
画稿上是个长发曳地的少女,沾着斑驳血污的旧绷带缠了满身,有象征人偶设定的圆形关节,精致的眉眼处有缺损的红妆和几道裂纹,嘴巴微微翘着,眸子里却是一片空洞的灰。于归想了想,将眼中的高光抹去了,人偶嘛,眼里怎么会有光呢。
她又改了几处细节,将人偶变得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改完,她舒展了一下身体,将画稿发给了客户。
于归起身溜达了一圈,收拾了一下画室里乱七八糟堆在地上的画作,她也用现实的颜料作画,尤其在油画上算得上有天分。
可惜,她有绘画的天分,却似乎没有艺术的天分,很多时候,除了写实的画作,她拿起画笔,甚至不知道画什么。
自由创作的灵感,她极度缺乏这样的东西。
赵萱萱常说她的画没有灵魂,她听了只有讪笑,不只是画,恐怕她这个人也是没有灵魂的。
第二天,于归终于睡足了一个懒觉,她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点点头,
“嗯,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起身打开房门,正要去卫生间的于归却蓦地定在了客厅,她的心狂跳起来,
“有人”
她看见玄关上位置改变的置物篮,脑子飞快转动,不会是赵萱萱,她鼻翼翕动,屋子里有木质香的味道,赵萱萱不喜欢。
于归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打算回卧室拿手机报警,但她太过紧张,腿软的厉害,手一撑,那真皮沙发便发出一声抗议的“吱吖”,一瞬间,于归的睡衣便被冷汗浸透。
屋子里安静极了,这声“吱吖”仿佛响雷一样劈在于归的心上。
身后的客房传来一阵脚步声,
“砰”
客房门被打开,于归跳起来就往门口跑,
完了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于归却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干嘛呢”
转过头,一个高大的男人正顶着一张好看的脸望着她,表情分明是看傻x耍猴的疑惑。
看见来人,于归松了口气,直起身以手扇风,揩了揩额上已经汇聚成行的冷汗。她皱了眉头,
“吴虞,你要来怎么不告诉我”
吴虞眉毛拧地更紧,
“我哪次不是直接过来的,怎么这么多回,你还闹这出,有没有点新鲜的。”
吴虞“切”了一声,转身去翻冰箱去了,拿出几样食材便进了厨房,于归追了进去,极力平复着怒意,
“每次我都跟你说要你提前说一声,我一个人住,这样我肯定会害怕,你明不明白。”
吴虞偏过头,绽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咱家要搬回蓉城了,以后我陪你住,你就不会害怕了吧。”
于归一愣,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过吴虞也没给她太多回嘴的时间,便将她赶出了厨房。
吴虞第一次来的时候,才十五,于归刚刚买了这所房子。面对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少爷,于归实在是不知道怎么伺候,她带他出去玩,发现人家只对马术射箭这些她一窍不通的项目感兴趣,她带他去买衣服,结果人家看上的牌子她连念都不会念。晚上回家,于归穷尽毕生功力做了一大桌子菜,这位大少爷每样只动了一口,然后擦擦嘴认真地问于归,
“你确定这些不是泔水?”
再见吴虞,他变成一个水平堪比专业级厨师的锅盖司令,只要他来,于归便被厄令不许踏入厨房半步,理由是厨渣的气场会影响菜的味道。
于归坐进沙发,转过头看着吴虞忙碌的背影,厨房的灶台对于吴虞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实在不友好,他弯着脊背看起来有些搞笑。
于归叹了口气,她还是不明白吴虞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难道他不该恨她?最不济也该是老死不相往来。血缘的力量真的能这么神奇?能让他轻而易举就承认了她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姐姐?
她摇摇头,想起第一次见吴虞的场景,在她妈妈的葬礼上,那个气质优雅的女人穿着一袭黑衣温温柔柔地立在车旁,手里牵着一个目若朗星的小男孩。
“小鱼儿,叫姐姐”,那个女人的声音也像春天一样温暖。
于归很难不对这样的温暖生出好感,她走近两步,伸出手邀请那个男孩,“弟弟,我是姐姐,带你去玩好吗?”
那个邀请不知花费了于归多少勇气,她以为妈妈走了,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会有更多的人喜欢她的,只要她勇敢一点。
可是那个男孩却猛地打开了她微微颤抖的手,稚嫩的脸上满是嫌恶,
“别碰我!私生女。”
小孩子的恶意最纯粹,于归透过他看见了整个世界对她的否定,直到今天也将一切记得清清楚楚,可她却再也不能将吴虞和当初的那个小男孩对上号了,这感觉……很奇怪。
饭做好了,吴虞招呼于归过来吃,于归扦了口包菜送进嘴里,嗯,味道确实比她做的好多了。
吴虞盯着于归的反应,见她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这是肯定的表现,他弯起嘴角,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于归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吴虞夹菜的手一顿,无论怎么避免,他们中间依旧隔着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没办法做到真正的坦然,
“爸和妈得两三个月之后吧,爷爷下个月就能过来了。我先来把老房子收拾收拾,很多年没住人了,还是有很多地方得修缮的。”
他笑了笑,看着于归深灰色的眼睛,“以后爷爷能常看见你了,他一定很高兴”
于归的头低着,藏住了眼里的情绪,“嗯,蓉城挺好的,气候很适合老人,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算了,其实我也帮不上什么。”
于归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堵得慌,不过这种“堵得慌”在她人生的大部分时候都会出现,尤其是在提到她那些血缘上的亲属时,感觉会更加明显。
她长呼口气,“吃饱了,谢谢,你下午打算做什么,我可以带你去。”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你需要的话。”
吴虞倚在靠背上,活动了一下颈椎,懒懒道:“下午……去买几件衣服,蓉城比柳城冷。晚上咱们去吃那家日料,半年多没吃了,有点想。”
于归点点头,“那我先去洗个澡,收拾一下就出门。”
于归起身去了浴室,吴虞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眯着眼睛回忆起从前。
很小的时候,他便在那些惯爱飞短流长的人嘴里听说过于归母女的存在。那位叫于紫然的女明星曾红透了大江南北,至今打开电视,还能看见她曾经塑造过的经典角色。
可谁能想到,她也是个极其癫狂的第三者,用尽各种卑劣龌龊的手段爬上他爸爸的床,怀着于归上门逼宫,把他妈妈的头胎害得流了产,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他的父亲吴庸来躲瘟神一样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蓉城,直到那女人去世十二年,才敢重新回到故乡,很讽刺。
吴虞起身将餐桌收拾好,想起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面,小女孩的母亲刚刚过世,可她却没有一点伤心的样子,嘴角挂着淤青,扯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叫他弟弟,把他恶心坏了。
他想象过这个私生女所有的样子,她该是飞扬跋扈,该是毫无教养,却偏偏不该是那般小心翼翼,仿佛受害者一样叫人怜悯。
最重要的,凭什么他最爱的奶奶生下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又生了孩子,可最后竟只有这个私生女遗传了她那双美丽的灰瞳。
凭什么,私生女才不配这样美丽的东西,他清晰地记得爷爷第一次看见于归照片时,颤抖着手抚过那双灰色的眼眸,嫉妒……真的会让人发疯,哪怕,他还只是个孩童。
吴虞叹了口气,将洗好的碗放到了架子上。
还好,他们已经长大,一切都过去了。
大概……会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