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落红,只是落叶
一
北有皇城,南有千城。
小公主打记事儿起,宫墙就是有些斑驳的。
她便在这宫墙间撷花,听雪,沐风,观虫。
如今小公主已不能算做是小公主了,公主已经十四岁了。
也就是说,公主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
公主从来不用像其他的公主一样需要担心自己嫁给谁。
因为她从四岁就已经明确了目标,虽然这个目标是他的父皇给她定的。
但公主从小就很听话,直到到了嫁龄也依然坚守着要嫁就嫁南方千城郡的目标。
这也是令小沈头疼不已的一件事。
小沈也并不小,他比公主大十岁。
但打他们相识,公主就一直张口闭口小沈的叫,以至于许多年过去了这个称呼再难改口。
小沈也并不是宫中人,而是江湖人,是皇帝特寻来保护公主的。
宫帷深厚,公主的父皇深知身边人不可全信,于是便寻了小沈来护公主周全。
公主从来没把他当护卫,他也从来没把她当公主。
小沈第一眼看见公主,就喜欢她。
那时候公主还是个几岁的孩子,小沈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子。
也就是这一眼,小沈铁定了决心要宠着她。
这一宠就是十年。
十年前小沈就知道公主要嫁到千城。
但他没太在意,人心难测,年头多了,她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但公主却是铁了心的笃定,任是过了十年也没改主意。
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太守,小沈只能赞叹公主勇气可嘉。
二
公主喜欢让小沈给她梳头发。
小沈也喜欢看镜子中的公主。
看着她慢慢脱去稚气,出落得隽秀可人。
公主喜欢看着他握着梳子的手从她的发根行至发尾。
她也会闭上眼享受着梳子在头上滑过那种酥痒的感觉。
小沈会在快梳到发梢的时候,抽出梳子让发梢从他的指缝穿过,然后荡起一丝风,风里裹挟着花香。
这天小沈依旧为公主梳着头发。
只是今日的公主和往日有些不同。
她穿着一身嫁衣。
公主看见小沈皱了皱眉。
她说,后宫送来让我试试,你瞧着如何。
小沈摇头,这不重要。
公主问,那什么重要。
穿衣服的人重要,小沈一字一字的回答她。
不及她反应,小沈问她,若你改了心意,我可还有机会?
公主凝视着镜子中的小沈,笑着说,我可是公主。
小沈又问,若那千城太守瞧不上你,我可还有机会?
公主嘟起了嘴,还是那句,我可是公主。
小沈没有再问,只说,我知道了。
公主感到小沈握着梳子的手慢了下来。
就好像时间也慢了下来。
在那只手就快滑过她耳鬓的时候,她抬手抓住了那只手。
出嫁那日也要你为我梳头,她握着小沈的手,对他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对着镜中的公主笑了笑。
公主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脸上就是这样的笑容。
整个宫墙里,对她百依百顺的,除了她的父皇,就只有小沈了。
只有她开心的时候,他才会这样笑。
三
小沈说,她若出嫁,他便再回江湖去。
回得去的江湖还是江湖,回去的人却不再是曾时的人了。
公主问小沈为什么,小沈笑着说没什么。
她看着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颊上熟悉的笑,看着他身后寿山的枫林一片火红。
每当在寿山的时候,公主才觉得小沈真正释放了自己。
那时的他,不是护卫,也不是玩伴,而是真正逸游于天地之间的江湖人。
公主觉得,像小沈这样的人,都应有着灿烂的生命,就像寿山的枫林一样美。
她并不是很喜欢秋天,但却喜欢寿山的秋天,还因为,寿山的秋天有小沈。
要死,能死在这样的秋天就好了,小沈像在自语,又像在说给公主。
她听见了,她看了看小沈,他手中正捏着一片枫叶。
你不会死,你要活得很久。
公主拿过小沈手中的那一片叶子,对他说。
活着看到盛世太平,江湖平静,她补充。
没有风浪的江湖不叫江湖,是死水,他反驳。
风浪我挡,你享太平就好了。
四
千城是南方最大的郡,是扼守南北水运的重要枢纽。
整个郡府在迎娶公主前,已接连三月灯火夜夜不息。
将万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这是千城太守的能力,也是他的实力。
所以大概皇帝才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公主。
镜子里,是着了红妆的公主,只有公主。
青丝散在肩头,却不见梳妆的人来。
小沈呢?
公主已经问过了她见过的所有侍婢,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没有看到。
直到宫撵出了宫墙,公主也没有见到小沈。
她在撵中随着队伍摇摆,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红,脸上泪水流过的地方是火辣辣的烫。
她不知道,宫墙外她小时候和小沈常常戏耍的那一条青石径上,有个人现在正从那里经过。
那人倚着斑驳的外墙,抬头凝视着上方,日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
这次他的笑容里,透出深厚的疲倦。
我来晚了,这句话此时此刻却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了。
血从他的伤口不断的渗出,淌进石板的缝中,凝住了尘土。
五
皇帝的案上永远摆着怎么都批不完的奏章。
他等在那里,等来了消息,却不是他想要的消息。
消息中说,罪人沈落枫未能格杀,重伤在逃。
他挥手自叹,也罢,不过迟早。
这些,都不重要。
六
郡府的起居常设一点不比在宫中差,而且太守待公主很好。
至少,公主是这样认为的。
但虽然好,她却也觉得自己好像只是一个长期造访郡府的客人罢了。
太守体贴,周到,却不会像小沈一样宠着她。
公主总会想起宫墙外,她和小沈踩了无数次的青石径,寿山的云和秋天的枫。
那是在她出嫁前,她和小沈最去寿山的最后那次。
看着落下的枫叶顺着溪水漂流,她仰起脸问小沈,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叫落红——
那不是落红,只是落叶,小沈打断她。
她嘟起嘴责怪他没有情调。
他只是笑着说,公主会遇见比他对她更好的人。
太守很好,却再没有人像小沈一样,在上山的时候背起故意打瞌睡的她。
再没有人像小沈一样,揩去她玩耍时脸上泥土。
再没有人像小沈一样,在她厌倦了玉馔珍馐时,给她变着花样做好吃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公主啊,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
七
那一天,皇城中传来了捷报。
南方以千城郡为首的叛军及其党羽已被全部剿灭。
皇帝露出了慰籍的表情。
为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十年。
千城是他座下江山上的一颗明珠,也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利刺。
他早已察觉了南方的叛意,他也下定决心不惜一切去牢固他座下的江山。
如今他终于拔除了这跟刺。
用这清平盛世光耀皇帝的天威。
叛军虽已清剿,但千城太守却不知了去向,他的妻儿家臣也已被全部处死。
但皇帝却没有丝毫的担心,也没有丝毫的伤心。
他深知,剩下的那些残兵败将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他也好像已然忘记,自己的女儿嫁与了叛首千城郡太守。
八
千城郡里,有一家最好的酒楼。
有一个人,常常来到这家最好的酒楼,听说书人说书。
听一个,他已经听了无数次的故事。
说书人言神并茂,就好像真的看见并经历了他口中所讲的那个故事。
要知那千城叛军如何节节溃败,多亏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太守夫人,她的真正身份其实是皇宫派去的细作,如此皇帝才得将叛军的计划底细掌握的彻彻底底,结结实实。
说书人说着手里还不忘比划着。
这时会有人问,那太守夫人不就是公主吗。
这位客官说笑了,说书人露出深知内情的神色,当今的皇帝陛下,根本没有女儿。
每次在说书人讲到这里的时候,那个人都会默默离开这家最好的酒馆。
酒馆外,已是初冬。
九
初冬的寿山,静谧而苍凉。
他想起这一年的秋天,寿山的枫林好像比以往哪一年都更红更艳。
他本无意再来到这里,只是他一路追着一个人,一直追到了这里。
他对那人说,你当真选了一个好地方。
那人说,只是巧了,我听她讲过你的故事。
他露出了一个苍凉的笑容,对那人说,这一世你没有这个命,下一世我助你夺了这江山。
剑光入鞘,那人倒下。
枫叶总是在秋天的时候最美,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自语,又像是问那倒下之人。
无人回应,只有枫林瑟瑟。
因为那是它死亡的时刻。
他自己回答。
然后他走向枫林深处,在一个冢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空冢,里面只有一缕青丝,是他曾经为她梳头发的时候偷偷藏起来的掉发。
太守错就错在连累了你,他对着冢说,莫说是一个郡,我愿为你杀尽千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