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不宣
可巧今日天气甚好,暖阳照得几乎叫人忘记如今已是初冬。
宛贵妃匆匆扫了一眼殿外,随即不动声色地敛回目光,别有深意地看向许静辰道:“哈,今天天气真好啊,辰儿,若没有别的事,你便回去批折子吧,顺便叫婵儿过来,陪我去宫后苑逛逛。”
听了这话,许静辰的神色有那么一丝丝小感人。
叫嫦芙姑姑舍近求远去寒酥殿拿纸笔也就罢了,怎么还对亲儿子下起了“逐客令”呢?这确定是那个从来舍不得他走的母妃吗?
而且,在许静辰的印象里,除非是凌皇后或者磬和帝要求,宛贵妃是从来不会主动去宫后苑逛的。
因为发现了这一点,幼年时的许静辰还专门问过宛贵妃,宛贵妃给他的理由简单粗暴:母妃不喜欢赏花,比起去宫后苑赏花,母妃更喜欢看辰儿舞剑。
如今再想来,这个理由显然是有问题的,一来毓宸宫好些花草,都是宛贵妃日常精心打理的,一个肯日常精心打理花草之人,又怎会不喜欢赏花。
二来宛贵妃闲暇时间一向不少,去宫后苑赏花和看辰儿舞剑,这两者并非不可兼得。
三来,自许静辰十五岁以后,宛贵妃基本上没再看过他舞剑了。
于是,许静辰十分诚恳地“不懂就问”道:“母妃不是,不喜欢赏花么?”
宛贵妃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微微沉下脸色,郑重其事道:“辰儿,不是母妃不喜欢赏花,而是,以前有个容不下母妃的人,她太喜欢赏花了。为了不惹是非,母妃只能躲着。”
许静辰表情微僵,若有所思半晌,桃目中忽然生起一丝宛贵妃不曾见过的阴邪之气,“那人容不下的,又何止母妃一人。过去是儿臣拘泥了,有些所谓大逆不道之事,未必就是不该做的。”
真相就是真相,多年以来,凌太后做的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事,早已昭然若揭,成为包括许静辰与宛贵妃在内的、某些人心里共同的秘密。
普顺九年冬,凌贵妃教唆曹妃毒死李皇后,成功获得了嫡子许佑埙的抚养权。
而将毒死李皇后的剧毒鹤顶红偷偷送到曹妃宫中的,正是凌贵妃的亲信,高正高太医。
普顺十五年冬,三岁的恪王世子许静霄偶感风寒咳嗽不止,吴引吴太医瞧过之后,给小世子开了十分对症的药方,药方中含有甘草。
却不想,高太医受凌贵妃的指使,偷偷在抓给小世子的药中加了一味芫花。大量的甘草与芫花同服,生生毒死了可怜的小世子。
彼时恪王次子许静乾才过满月,凌贵妃又趁人不备,胁迫静乾乳母罗氏,用小被子活活捂死了小静乾,随即又将一瓶毒药强行灌入罗氏口中,造了个罗氏畏罪自杀的假象。
二子先后夭折,恪王吐血病倒,在凌贵妃的指使下,高太医又故技重施,在恪王的药中加了可致男子终生不育的逍遥露。
普顺二十三年,普顺帝驾崩,太子许佑埙继位,尊养母凌贵妃为太后,次年改年号为磬和。
磬和六年八月,趁磬和帝早朝之时,凌太后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严命凌皇后行使中宫之权,当着各宫妃嫔的面,强行给身怀六甲的元皇后灌下满满一瓶一梦散。
逼迫完元皇后,立刻又以更荒唐的借口,逼迫同样身怀六甲的宛贵妃。
幸有兰妃文碧君聪慧机敏,暗命贴身侍女思思火速去奉紫殿通风报信,及时唤来了磬和帝,巧妙护得了宛贵妃母子周全。
同年九月十一,宛贵妃与元皇后先后临产,宫中混乱之际,凌太后命高太医去毓宸宫,并非为了保宛贵妃母子平安,而是为了寻个机会,叫毓宸宫一尸三命。
只可惜晚了一步。
磬和九年春,凌太后假借言妃养的一只黑猫掩人耳目误导众人,指使贴身侍奴梓岩,将宛贵妃次子静亭溺入宫后苑的莲花池。
静亭夭折后,凌太后又命人散布九皇子静辰嫉妒心切、不惜于莲花池投毒谋害胞弟的流言,陷宛贵妃母子于水深火热。
磬和十六年,凌太后以羊乳茶试探许静轩的身世,得知许静轩为磬和帝亲子后,为瞒天过海,狠心喂许静轩服下了一梦散。
今年年初,凌太后对许静辰的身体状况起了疑心,直接端出太后的架子,不仅言明了逍遥露与羊乳茶的真相,还逼迫磬和帝将许静轩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并改立许静轩为储君。
后因担心发疯的言妃说出当年莲花池之事,凌太后又指使高太医直接毒死了言妃,殊不知,磬和帝早已对高太医产生了怀疑,言妃薨逝后,高太医直接落网。
为了免受酷刑之苦,更为了活命,高太医连连讨饶,并将凌太后指使他干的事一件一件地供了出来,而后便有了慢性毒药之事。
这些事桩桩件件细数下来,无论是凌太后还是高太医,都可以说是丧心病狂,死有余辜。
磬和帝未将凌太后的所作所为写成罪状昭告天下,而选择以那样“大逆不道”的方式送她上路,尽力保全她的名声,已经是最大的仁慈孝顺了。
时至今日,许静辰终于明白了这一点,终于真正做到了释怀。
为君者当狠则狠,在这一点上,许静辰不如磬和帝,也不如许静轩。
所以,他大抵不是继位的料。君临天下,坐拥万里山河,这件事,静轩显然要比他合适得多。
思及此处,许静辰的眸中又绽出一抹不可名状的光华,有欣慰,有坦然,也有笃定和决绝。
像是终于卸下了悬在心上的某块大石,又像是终于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某个念想。
看到许静辰这般反常,宛贵妃竟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反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淡然,似有若无地笑道:“是啊,有些所谓悖逆伦常之事,也未必就是不该做的。”
毓宸殿里再次无言,母子二人默默对视,两双艳压桃华的眼眸中,有心照不宣,也有意味深长。
宛贵妃此话别有深意,但于现在的许静辰而言,大抵理解不到全部的深意。
纵是理解得到,他口中的“大逆不道之事”,与宛贵妃口中的“悖逆伦常之事”,终究还是相差甚远的两码事。
许静辰展颜笑了笑,柔声淡淡道:“斯人已去,母妃以后,可以尽情地去宫后苑赏花了。”
“是啊,不好过的日子总会过去的。”
宛贵妃亦笑道,“母妃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辰儿也会等到的。”
许静辰略显怅惘地敛去眉目,恭敬垂首一礼,“多谢母妃,儿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