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莫失莫忘3
第三壶酒已经空了。
店家咂了咂嘴唇:“莫失莫忘,挺好的。你现在对她什么感觉?”
莫失:“我不知道。”
店家:“你恨她吗?”
莫失:“有时候会。
可更多的时候还是很想她。
自从离开她以后,我见到眉眼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儿,都会看很久。
可是自从得知她怀孕以后,最后我的目光都会忍不住移到对方的肚子上。
在那一刻,我是恨她的。
可我也同样恨自己。
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让她可以选择和我在一起。”
店家:“你很诚实。当你对一个人有了极致的爱,自然就会有恨。
那些说分手以后还是朋友的,只是感情还没那么深罢了。”
莫失:“她说分手见人品。”
店家:“哈哈哈哈,怎么?你还对她心存幻想?”
莫失:“不会了,回不去了。”
店家:“雨停了。”
莫失:“谢谢您和毛毛,请问多少钱?”
店家:“不谢,五十。”
莫失:“五十?”
店家:“你是本店第一千名客人,本店优惠酬宾,五十。”
看着莫失渐渐远去的背影,毛毛关上店门,看向店家:“白居易用过的红泥火炉,上好的备长炭,三瓶丹溪1327,我专门去狮峰采的明前龙井。你收五十?”
店家:“你在讲话时一直都看着我,这说明你对我是有感情的。”
毛毛:“呸!自己收拾桌子。”
店家虽然嘴里嘀咕着:“也不知道到底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手上却没有闲着。待收拾妥当,他重又坐回八仙桌旁。
店家:“刚才的故事,你怎么看?”
毛毛:“他这辈子都不会走出来了。”
店家:“何以见得?”
毛毛:“有些人像天上的鸟,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抖一抖翅膀,那些事情很快就会被风吹散。有些人像蜉蝣,一辈子只为了完成一件事。这件事做完了,也就可以死了。”
店家:“可是他的寿命还会有好几十年。”
毛毛:“失去了色彩的生活,只不过是简单的重复罢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以后的生活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店家:“你真悲观。”
毛毛:“我只是说了实话。”
店家:“刚才你说那红泥火炉是昔年白居易的,你以为大冷的天儿,我为什么要让你把门打开,迎一个陌生人进来喝一杯?”
毛毛一怔,一时间没有明白店家的意思。
店家:“刚才那人已经把他这一世的故事说与我们听了。要不要我把他之前的故事说与你听?”
毛毛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店家口中男人的故事
公元前213年,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
本来这只是两千多年前的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可偏偏在那焚书的火堆中有一卷《诗经》。
作为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诗经》中难免有些灵气的。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正是这思无邪中,蕴含了巨大的执念。
皮绳焚断,竹简成灰。
书中的灵气伴随着滚滚浓烟凝聚在空中不愿散去。
皮绳和竹简的分离,必然伴随着累世的寻觅。
天道有常,周行不殆。
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当年秦始皇自以为江山可传至万世,却没成想,落得个二世而亡的结局。
公元前207年12月,项羽率师西进入关,杀秦王子婴,屠咸阳城,焚秦宫室。
那个冬天滴水成冰,冷风变成了可以割下人血肉的刀。
那一世,皮绳转世为飞鸟,竹简转世为树叶。
六道轮回,世间众生因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此业报有六个去处,被称为六道。
六道轮回的善恶报趣,尽在人心的一念之间。
那卷《诗经》是没有心的,所以它们并不明白,若要相聚,转世为人才是最好的归宿。
项羽的那一场大火也点燃了咸阳城边的树林,已经化身树叶的竹简在滚滚浓烟中无助的飘零。
化作飞鸟的皮绳,于千万里外不眠不休,只为寻到那一片树叶。
可是等待它的,却是近在咫尺的无能为力。
最终,它选择和树叶一起葬身火海。
时间的长河奔流不息,转眼已是千年。
唐代宗大历七年正月,一个名叫白居易的人降生在这个世上。
竹简开始了又一轮的宿世轮回。
这一世,皮绳的名字叫湘灵。
因避家乡战乱,他随母将家迁至父亲白季庚任官所在地——符离。
那一年,他11,她7岁。
正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年纪。
从两小无猜到情窦初开,他的眼中全是她,而她的心中,也全是他。
夜深人静,他总会躺在床上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他会轻声问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幸运,才让自己认识了她?
在草长莺飞的春天,在泛舟采莲的夏天,在满园桂花的秋天,在白雪皑皑的冬天。
她总会轻声问自己,他什么时候会来娶她?
他为诉衷肠,作下《邻女》: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她面若红霞,把深情寄托在千丝万缕的丝线中,为他绣了一双鞋子。当是定情信物。
然而,命运并没有轻易放过这两个人。
贞元十四年,27岁的他为了生活和前程,不得不离开符离,远赴江南。
一路上他一步一回头,一路上他辗转难安睡。
所有的思绪都凝结在两首诗里。
《寄湘灵》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
泪眼、回头、独自愁,这里面有多少的无奈和痴缠。
《寒闺夜》
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
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
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
这一首他没有诉说自己的相思,却道尽了她的心事。
他明白,她的心里是有他的,她会思念,她会孤单。
她不愿熄灯,只求只影相伴。
所幸他才华出众,贞元十六年,29岁的他考取进士。
金榜题名,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远在符离的她。
他要回去,他要央求母亲准他迎娶已经相识18年的她。
然而他等到的,却是被母亲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而做的拒绝。
他作诗《生离别》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有人说他读书刻苦,刻苦到读书读到口生疮、手磨茧、头发花白。
又有谁知道,他是为了一个叫湘灵的女子才染了满头华发。
自那以后,他的心便死了。
又是八载,在他的母亲以死相逼下,37岁的他最终选择妥协,成了亲。
只是,对于她的思念,却更深了。
元和十年,已经成亲六年的他,终是难忍对她的思念,作诗《夜雨》。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我所念之人她在何处!
我所感之事谁人可知!
他把自己困在思念的牢中动弹不得,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
自此以后,他是人们口中的诗魔。
一年后,44岁的他在浔阳江头偶遇随父卖唱乞讨的她。
那年她40岁,却仍未婚配。
他执意要她留下,可她全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看向他身边的杨夫人。
后来,她和他约定在符离再见。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浔阳江头的一别,竟是永诀。
他53岁那年路过符离,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再无她的痕迹。
可他仍不死心,64岁那年,他再次去了符离,寻到的,终究也只是早已不在的思念和感伤。
他来世上走了一遭,只为遇见她。
她终身未嫁,自他走后,她的世界全都是等待和煎熬。
若是有来生,还是不要再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