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谢微之想活。
她这一生, 始终不过是在命运捉弄之下,求得一点微末生机。
‘我想试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平生, 我想活下去。’
琼华地宫之中,谢微之睁开眼, 右眼眼底红莲灼灼,摄人心魄。
天道都奈何不了她,何况一个琼华真人?
“要取我的命, 你还不配!”
千机撑在莲花座上, 侵蚀神魂的剧痛和业火加身的灼烧未曾让谢微之露出丝毫软弱与恐惧, 她运转体内灵力, 周围灵气汇聚在一处, 形成漩涡。
平地起风, 谢微之墨色的长发散在风中, 不带任何表情的脸庞上,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丽。
那种美,不在于表象,而在于心神。
其实谢微之一路走来,靠的从来不是那张远胜常人的容颜, 更不是仅有下品三等的灵根天赋,而是坚韧不拔的心性。
为了突破金丹一次次游走在生死之间, 金丹破碎后每一次动用灵力的丹田刺痛, 还有那在业火地心中煎熬的两百年,谢微之早已习惯了痛苦。
琼华真人的神魂侵入她的身体,与她的神魂抢夺着对这具身躯的控制权。额上因为剧痛不受控制地渗出细密汗珠, 但谢微之半跪在地, 眼神始终清明如初。
琼华真人没想到, 谢微之的神魂,比她想象的还要坚韧许多,明明身体已经被阵法禁制控制,陷入幻觉,却还能抵抗自己的神魂夺舍。
合道期的神魂,哪怕在莲花座中幽闭三千年,也应该强过谢微之一个化神期才是。
她本以为今日夺舍必定是万无一失,谁知此刻局面竟然僵持不下。今日若是失败,那她三千年的等待,便化作一场虚无,琼华真人怎么甘心?!
那片金光再次撞向谢微之的神魂。
与此同时,神魂被迫入定的晏平生看着这一幕,心急如焚。
在参悟剑法的那一刹那,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只是这时察觉不对,已经太晚,晏平生还没来得及给谢微之留下任何警示,整个人就被迫陷入入定状态。
身体看上去是入定,事实上,却是神魂被符文镇压。
晏平生能感知到主殿之中发生的一切,却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清醒,就像神魂被禁锢在体内。
他当即便意识到,琼华真人在石墙上留下的剑诀心法不过是个陷阱。之前来的那些修士,应当也是同他一般,被禁锢了神魂。
只是琼华真人为何要这么做?
禁锢神魂晏平生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就是——祭品。
这些进入地宫的修士,应该都是被引诱来的祭品。
魔道有不少这样血祭的邪门功法,只是晏平生没想到,出身正道,创立凌霄剑宗的琼华真人,竟然也会
更重要的是,血祭的受益对象在何处,难道琼华真人还活着?
不等晏平生想明白,四象石刻发动,剑气四起,谢微之被逼到莲花座上,他才明白,琼华真人的确已经死了,她布下这样复杂的局,为的正是夺舍复生。
眼看着谢微之被困在莲花座上,承受无尽苦痛,晏平生心中再次升起一股无力。
他真的甚少有这般无力之感,恰好每一次,都是为了谢微之。
心上传来万蚁噬心般密集的酸楚,哪怕谢微之未曾显出多少痛苦的神情,但晏平生只从她苍白的面色中便能知道,她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那是他此生挚爱,是世上除了晏鸣修以外,第一个能牵动他情绪的人,她正在生死边缘,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晏平生,你有再好的天赋又有什么用,你还是保护不了她——
晏平生从未向谢微之说过,他想保护她,他会陪着她去做所有想做的事,叫她日后每一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叫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被遗忘,被放弃,被利用。
可是,这一次,他还是没能保护她。
晏平生想强行突破神魂禁锢,但琼华真人合道期修士画下的符文,又岂是他一个元婴能轻易挣脱。
莲花座上,一片金光笼罩着谢微之,她和琼华真人的对峙还未结束。
布了三千年的局,又岂是那般轻易能破开的。
双方神魂碰撞着,只等谁先一步露出颓势。
晏平生的神魂感知到这一幕,蒙着浓重雾气的丹田中,灵力疯狂运转。
无人能看见的灰色雾气席卷而来,涌向晏平生的身体,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得到允许的灰色雾气欢呼雀跃,争先恐后一般进入晏平生体内,沿着经脉,最后汇聚在丹田。
元婴——化神——
晏平生的气息节节攀升,终于,化神已成,禁锢神魂的符文被强行打破,他站起身,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从未在谢微之面前露出过这样神情,晏平生总是笑着,清朗得如山间明月。
幽深如墨的眼瞳看向莲花座,晏平生似乎失去了所有作为人的情绪,就像庙宇中被高高供奉起的神像,万物在他眼中不过蝼蚁,漠然得让人心惊。
他微微抬手,灰色的灵力击向莲花座上的金光,全心与谢微之争夺身体的琼华真人全然没有预料,顿时惨叫一声。
谢微之自然不会错过这样好的时机,神魂反击,她拿起千机,业火缠绕上剑身,同晏平生一起出手,两相夹击。
琼华真人的神魂发出一声尖利惨叫,再没有之前睥睨霸道的气势:“不——”
她等了三千年啊,她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布下这个谋局!那道声音中满是不甘,她的大道,她追求的力量,在这一刻尽数破灭。
灰色雾气缠绕上金光,琼华真人的声音在其中渐渐湮灭,金光破碎开,再无痕迹。
这位数千年前在修真界惊才绝艳的人物,便在这幽暗的地宫中,随着她破灭的阴谋算计一起,灰飞烟灭。
谢微之松了一口气,千机回到腕上,她脚步有些虚浮地站起身,嘴角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笑:“小晏”
晏平生双眸漆黑如墨,幽深得叫人窥不见一点光亮,他似乎没有听见谢微之的呼唤,仍然抬着手。
灰色雾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身体中,不,不够,他还需要更多力量
无形无态的灵光从在场所有修士体内飞出,不受控制地涌向晏平生,唯有谢微之得以幸免。
看着这一幕,谢微之有片刻的怔忪,这是
小晏他,在吸收这些修士的生命
若是任由晏平生这样下去,在场众人,应该没有谁能活。
谢微之看着晏平生毫无感情的双眼,有片刻失语。只是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叫小晏停下来,她压下心中种种复杂情绪,扬声道:“小晏,停下来!”
小晏,你停下来!
晏平生似乎听到了这句话,他的目光与谢微之相对,几个呼吸后,面上开始现出艰难的挣扎之色。
“小晏,停下来。”谢微之鼻尖微微泛酸,他必须停下来,如果他还想做晏平生,他就必须停下来。
晏平生面上露出一些挣扎,他闭上眼,手握成拳,终于缓缓从半空收回。
涌向他身体的力量被强行遏制,灰色雾气叫嚣着盘旋,随即晏平生喷出一口鲜血,身躯就这样向后倒下。
强行停止吸收力量的代价,就是被反噬。
当日在人间,晏平生以七情之气重铸金丹,就已经引起天道注意。
今日,他又强行吸收力量突破,便注定这具身躯已不能承受他的神魂。
毕竟,他可是——
“小晏!”谢微之双眼微微睁大,心脏漏跳一拍。她飞身落下莲花座,接住了倒下的晏平生。
他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她怀中,面色苍白,没能来得及留下一个字。
谢微之心下,是比方才落入琼华真人算计,命悬一线更甚的慌乱。
即使面对琼华真人夺舍,她也能冷静应对,但此刻看着无声无息躺在自己怀中的晏平生,谢微之脑中,竟然有片刻的空白。
几个呼吸后,她几乎有些颤抖地探向晏平生的手腕,果然,他体内经脉因为反噬的力量尽数支离破碎,丹田也是一片混乱。
如果不是神魂仍旧还有黯淡光芒,此时的晏平生,就与一个死人没有两样。
他应该知道停下吸收力量,会有这般结果吧,却还是为了她的话停了下来。
谢微之想,原来在晏平生心里,她比他的命,更重要么?
“傻子。”谢微之抱紧了他,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落入晏平生的衣襟。
“我会治好你的,你既然许诺了要一直陪着我,便不能失约。”
她弯起嘴角,凄楚的眼神在一瞬间竟显出一股破碎之美,但不过转眼,谢微之又恢复了寻常的沉静。
比起伤心,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起身环视石墙上刻下的剑诀心法,谢微之嘴角微微向下抿着,手中灵气汇聚,狠狠向前一挥,数面石墙上的文字便就此破碎开。
隐藏在功法中的符文,自然也就这样消散,在场被迫入定的众修士,一一醒来。
“师姐!”云鸾唤道,她担忧地看着谢微之,方才一切,她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谢微之却少见地没有理会她,用衣袖替晏平生擦去嘴角血迹。
“师姐,你要去哪里?”云鸾见她离开,急忙问道。
“药王谷。”谢微之淡淡道,背起晏平生向外走去。
如果这天下还有谁能救晏平生,那一定在药王谷。
云鸾的目光忧虑不减,方才她神魂被禁锢,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被迫流逝——流逝向晏平生。
他不是琅琊晏氏子弟么,怎么会
“以他人性命增进自身修为,这修的是什么邪门功法?!”
“当日太衍宗继任典礼上,这姓晏的就跟在谢尊者身边,她这是与其同流合污么?!”
“这也不奇怪,毕竟那魔尊离渊,不就是她的弟子?”
无数道异样的视线落在谢微之和晏平生的背影上,他们记不得琼华真人想叫他们都做祭品的谋算,满心只盯着晏平生的错处。
耳边听得这些流言蜚语,云鸾冷下神情道:“还请诸位不要忘了,今日若不是我师姐和晏家公子,我等便要在琼华真人谋算下做了祭品!”
此话一出,众人顿觉面上讪讪。
云鸾不再理会他们,对太衍宗弟子道:“先回宗门。”
她并不知道晏平生是何情形,但云鸾相信谢微之,何况晏平生最后不惜反噬自身,也停下吸收力量,一切或本非他所愿。
琼华地宫之上,谢微之刚刚落在地面,眼前就出现一道人影。
老板娘面上勾着淡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站在谢微之身前,仍旧是那般风情万种。
谢微之戒备地看了她一眼,冷声道:“老板娘为何来此?莫非也是想入琼华地宫一探?”
老板娘闻言,对着她轻笑一声:“你心中该清楚,我是为什么而来。”
谢微之扶着失去知觉的晏平生,整个人呈现保护的姿态,冷淡道:“并不算清楚。”
“你那样聪明,何必与我装傻?”老板娘叹了口气,眸光向下,叫人顿生怜惜。“你可知,你现在护着的,是什么东西?”
话锋一转,她的语气便凌厉起来。
“于我而言,他只是晏平生。”谢微之平静答道,目光不曾有分毫闪躲。
在谢微之眼里,晏平生就只是晏平生,是她认识的小晏。至于其他,对谢微之而言,都不重要。
老板娘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他是什么,却还要护着他。”
她抬眸与谢微之对视,异常认真道:“那你知道,我又是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