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出走
萧祺然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现下身处一个梦境中。
夜幕降临,河道两边游人如织,玩笑声络绎不绝。萧祺然站在其中,不显眼,却格格不入。
他并不属于这里,萧祺然若有所思地展扇摇着,他并不记得自己过去游历过类似的城镇。
又好像是有的,只是这样的景象……萧祺然举目四望,游人们纷纷谈论着一件事,说一会儿将有游船开来,船上会有不少妓馆的娘子登台献艺,是难得的热闹。
妓馆?萧祺然捕捉到这词,他忽地想起了,这里……似乎是随安的故土。
紧接着,他又忆起,随安并不在他周围,他正要迈开步子去找寻,水声由远及近,原是船开来了。
萧祺然的视线自船身一扫而过,正要转身,却顿住了步子——船上那人的身形轮廓,他瞧着分外眼熟。萧祺然又投回视线,他不会认错,那就是随安。
只是与他向来形影不离的随安,此时做了风情打扮,手举红绸,一身红衣,眉目冷然。
有鼓点响起,她便踩着鼓点,开始起舞。她站得很高,站在船顶之上,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就要跌下,落入水中。
但她没有。她依旧镇定地跳着,在众人一声接一声的惊呼声里,红绸比她飞得还要高,在她手中似有灵。
漫天烟火在她身后炸开,无比绚烂,只是萧祺然听不见,也看不到了。
他的眼中一时只有谢随安。
红绸渐长,随安用力一掷,不偏不倚落在萧祺然眼前,没多想,萧祺然抓住,顺着绸缎往上看,对上一双错愕又清冷的眼。
只这一笑,萧祺然笑了,这的确是随安,却是从未与他相识的随安,而不是谢随安。
随安拽了拽红绸,纹丝不动。她多少有些气恼这个男子的轻率之举,他生得是好看,行事却与她平常见惯的登徒子无异——正想着,萧祺然却松开了长绸,向上一抛,礼貌地颔首,退后一步,隐没在人海中了。
好奇怪的人。借着他的力,随安轻巧一收,没有太在意这一段插曲,一舞作罢,一个错漏也无,她才淡淡地、自得地笑了。
只是收尾之时,她不着痕迹地回头一望,却是一无所获。
萧祺然站在人群中,听着他们对于随安的评价。
他们说,随安娘子虽不是自幼习舞,舞艺却超群。他们说,有很多人想要给她赎身,她都拒绝了。他们说,她长得真好看。
萧祺然一边走着,一边听着。如果他现在上前,还来得及拦下她,但他没有这样做。
命运真是捉弄人的东西。萧祺然抬首,眺望她远去的身影,在现实中,他是教养她的长辈,他们是彼此极其亲近的人,在这个梦中,他们却只是擦肩而过、素未谋面的人。
他萧祺然,不过是无数人中瞻仰随安娘子风采的其中一人。
这不过是个,诞生了如果的梦境。
但他并不想走了,他很好奇这个截然不同的梦境接下来的走向。一日、两日、三日……萧祺然在那儿停留了两三年,才听到有关于随安的消息。
“……听说那随安娘子只留下了黄金千两与一封书信,就不知所踪了!”
“莫不是……寻死去了?”
“呸呸呸,那样的美人,怎么可能香消玉殒,说不定是逃出去了!”
“可惜啊可惜,以后再也看不到那么美的舞了。”
萧祺然拿起茶盏,掩住唇边的笑意,顺着窗往一楼看去,街上有人匆匆打马而过,是他极其熟悉的背影。
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人仓促抬首,对上他漫不经心的眼,顿了顿,旋即没有停顿地走了。
又是那人,他应当是认出了她,随安皱了皱眉,又展颜,瞧他的样子,并不像多管闲事的人。
她现在满腔皆是即将自由快意,束缚了她娘亲一生的东西,并没有也束缚她一生。
萧祺然将茶水浇在地上,轻轻笑了笑,随安何等贪生怕死之人,又极其渴慕自由,怎么会求死?
她不过是终于飞出了这里。
萧祺然起身,步出茶楼,这梦境随之分崩离析,溃散了。
就算没有遇见他,随安还是能依靠自己度过圆满的一生。
她离开了,他也该走了。
-
萧祺然说到这儿,谢随安脸上已是濡湿一片。她跌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缓缓叹了口气,萧祺然说了这么多,也有些倦了,他想劝谢随安放弃。
他喜欢谢随安么?萧祺然念头一转,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喜欢她的。
第一次与谢随安见面,她足以惊艳他。萧祺然从没有见过那般强的求生意志,他立在二楼,出神地想,她为何要如此执拗?
萧祺然在外太久了,见过了很多很多人,那些人一开始是有名字的,直到后来,他一个名字也记不住了。那些人都被迫接受了所谓的命运。
待他反应过来,他已出手拦下了这场闹剧。那一刻,莫名的满足感自胸膛升起,原来,他萧祺然也是可以拯救谁的。
哪怕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
惊艳也好,好奇也罢,又或者是减轻了自己的负疚感,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当萧祺然意识到的时候,谢随安已生得亭亭玉立,站在他眼里,又站在他心上,再难消去了。
谢随安偶尔也会自轻自贱,萧祺然便一遍一遍告诉她,你很好,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可他从未告诉她,我是喜欢你的。
正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不能告诉她。
谢随安这样的天赋与性子,无论是谁来教导她,她日后功绩必然不会低。萧祺然作为她的师父,尚能领着她走过一段坎坷不平的路,替她提前领悟世事艰险,但此后的路,他是不能陪着她走的。
无论是顾忌人言,还是为了谢随安本身。师徒的距离,是最近,也是最远的了。
“随安,”萧祺然抛去那些念头,又启唇了,“你还年轻,大千世界,你只领略了一小部分。从前,是师父带着你前进,此后,你自己也可以独行了。
“你早晚会遇到心悦之人,与你并肩同行。作为你的师父,我会很为你欣慰的。”
到时……他也尽可以安心了。
谢随安跪着,垂落的发遮住了她的神情,她笑了一声,带了嘲意:“你就是这么想的?”
萧祺然没有说话。
谢随安一手撑着地,勉力从地上爬起来。跪了许久,她着实有些累了,她面对着萧祺然,目光却有些飘忽。
“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说的冠冕堂皇的这些,究竟是囿于人伦,觉得人言可畏,还是,只是不喜欢我?”她痴痴念着,由上自下看着萧祺然,仔仔细细端详着他。
这张脸早被她在心里描摹过千百遍,今夜始终散着温润又怜悯的光,他数次救她于危难之际,可现在陌生得有些可怖了。
现如今,谢随安明白自己无法说服他,便只想要这么一个答案了。
萧祺然终是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吐出两字:“皆有。”
那二字不轻不重,掷在地上,散在风里。谢随安一言不发,转身,拖着长长的裙摆。
“你骗我。”她边走边说,步子却没有停顿,“你若不喜欢我,根本不会害怕那些。”
谢随安走得一瘸一拐,摇摇晃晃至即将跌倒之时,她又稳住,说出了今夜她同萧祺然说的最后一句话:“萧祺然,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正视,你真是个胆小鬼。”
如果可以,她再也不要看见他了。
-
那夜过后,萧祺然与谢随安默契地躲着对方,躲了许久。萧祺然逃窜似的躲到顾星腾地方,好友瞧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欲言又止。
在萧祺然第十四次下错棋时,顾星腾忍不了了:“什么东西!你到底是在折磨我还是折磨你自己?”
经他一提,萧祺然执子的手一滞,先前他最喜欢在错综复杂的棋盘中找到生处,可现在看着这一堆黑白交杂的棋局,他无论如何都理不清思绪了。
“遇到什么事了,不妨同我说说。”顾星腾的语气戏谑,到底也实打实想为萧祺然解忧。
然而对方只无甚表情地摇头:“没什么事。”
拒绝随安的人是他,他自己也深受其扰这话,他说不出口。
“对了,”顾星腾碰了一鼻子灰,方想起一事来,“昨夜你走后,小姑娘来找我了。”
小姑娘?萧祺然抬眼,顾星腾嘴里的小姑娘,可只有一个。
她不乐意见他,却乐意来找顾星腾,看来,真是厌他不浅。再度垂下眼睫,萧祺然等着下文。
“她来问我,若是弟子自请外出游历,需要准备什么?她还给我看了一堆法器,问我这些法器除了防身之外还有什么功效,这些倒也不繁杂,我便一五一十告诉她了……”顾星腾目睹着萧祺然的脸色一点一点泛青,终识趣地问,“……你们吵架了?”
“她是几时来问你的?”
“亥时刚过吧,我当时还奇怪,你们真是一前一后走的来的。”
而眼下巳时,已过去了整整一晚。
“顾星腾,”萧祺然深呼吸道,“我真想打死你。”
说罢,他人如风一阵,转眼间,已不见了踪影。
赶至院落时,萧祺然发现万籁俱寂,若说昨日还有些响动,今日真是近得有些诡异了。他不浪费时间,直入谢随安房间,自然空无一人。
房间干干净净,只妆台上留了一堆东西。萧祺然走过去翻看——件件都是他之前赠予谢随安的法器。一件都没带走,这些法器不仅是他留给其防身用,更关键的,还能定位。
谢随安孤身一人,身上只带了一剑。
她才初初结丹,甚至还没有怎么温养,若被有心人盯上……萧祺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四周转了一圈妄图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她决绝得连封书信都未给他留下。
若他猜得没错,谢随安昨夜就动身走了,她才晋级金丹,教程并不快……萧祺然两指作哨,谁知一贯听了声音便欢天喜地而来的青鸾迟迟不见踪影。
再一深思,萧祺然面无表情,已然明晰了为何。
他真是不知道要掐死顾星腾还是掐死帮着谢随安离开的青鸾好了。
或许,他该掐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