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混血
少年打了一个冷颤。
他抱着仙人时，就觉得仙人浑身冰冷，此时见着他的眼，只觉得他连眼里都盛着冰，看得他比呆在洞外的冰天雪地里还要冷。
“我，我叫夏至……是个人族，被落在了山里……”夏至撸了撸湿漉漉的头发，“不是有意打扰仙人，天太冷了，我会冻死……等天热了我再走……”
洞里一片静默，仙人默默望着手足无措的夏至，眼里极快地闪过一道暖意，又过了会儿，他才闭上了眼。
夏至松了口气，感觉捡回了一条命。
他捡起仙人的白衣，去池边浆洗，又找干净木棍搭好晒了起来。
仙人不知是受了什么伤，整日闭目休息，一动不动，既不说话也不睁眼。
夏至数次觉得他是不是死了，每次都悄悄探他鼻下，感到了气息才松口气。
洞里只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石头底下有温泉流过，终日温热。
洞里白天温暖如春，但到晚上就有几分凉意。
夏至第一晚睡在石头边，被冻醒了，第二晚就默默将手搭在石头沿，见仙人还是闭着眼不说话，第三晚就爬上了石头，和仙人并肩躺着，一夜好眠。
就这样仙人睡了一个月。
有一日早上，夏至醒过来，习惯性蹭了蹭枕头，蹭完才想起来这不是枕头，是仙人的肩膀。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见仙人还维持着之前的动作，他才大胆地睁开令一只眼。仙人还闭着眼。
他悄悄舒了口气，自言自语：“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明天绝对不可以再枕着别人睡了！绝对不可以！”
他刚说完，还没来得及起身，睡了一个月的仙人突然起身站了起来。
夏至：“！”
仙人环视山洞，面无表情。
夏至连蹦带跳地下石头，先从洞里支着的好几根架子上取下晒干的鱼肉果干。又把倒在一旁，明显昨晚刚被用作劈柴的严霜剑收进剑鞘，恭敬地放在仙人身边。
顿了顿，他踮起脚尖，伸手从仙人头上取下一块布条，他红着脸道：“你昨晚有些发热……”
仙人不做声响，脸上表情一动不动，静了片刻，径直朝洞口走。
夏至松了口气，可想到仙人真的要走了，心里又不免泛起一丝不明不了的酸涩。
他忍不住在腹诽：真是个没心没肝的漂亮大冰块，自己照顾了一个月，说走就走了。
“走。”
夏至一愣。
仙人见夏至没反应，转过身望着少年黝黑无辜的眼，朝他伸出手，“我是吴凛，跟我走。”
夏至抱着鱼干、果干和严霜剑，愣愣地抓住眼前的手。
后来，夏至就成了冷心冷清的清凛仙尊的宝贝徒弟。
“哥哥？”
吴止手上一紧，回过神来，“无事。”
他曾想过无数次，清凛为什么要收自己为徒，现在他见到幼时的清凛，心里突然有感。
夏至的温暖单纯，如幼时的吴凛如出一辙。
吴止心下烦乱，他年少时自诩能为清凛付出所有，现在看来，他的爱，从欺骗开始，到过程、结局都是幼稚和敷衍。
他不知道清凛一个仙族为什么会有凤凰血统，也不知道清凛为什么会从软糯温润的凤凰族稚童吴凛，长成浑身冰霜的清凛师尊……
他从不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也从未想去了解……
“你没事吧？”小吴凛晃了晃手，“不舒服吗？再忍忍，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了。”
吴止勉强笑了笑，“谢谢。”
凤凰翎是由圣女炼制，是该会会她。而且，清凛的母亲会是个怎样的人？
圣女居所在圣殿最中央。
如果说妖王管控妖族制度，那圣女就需要负责民众精神。疫病侵袭，来圣殿祈祷的百姓很多，圣女每日要花大量精神安抚民众、举行祈祷仪式。
而且，传闻凤凰族圣女可以通阴阳、解前世。
“妈妈很忙，我都好几日见不到她了。”小吴凛嘟了嘟嘴，“你要是想见她，她肯定会见的，她从来不会拒绝外人……”
吴止摸了摸小孩的头。想见圣女的是吴凛。
门外守着侍女，通报后很快带着吴止进去了。
吴凛装模作样道：“妈妈，可不是我想来，是这位哥哥要来找你。”
圣女坐在桌子后，她虽然生了孩子，但看上去极其年轻，一身素白，不施粉黛，浑身萦绕着一抹温柔的白光。
她笑了笑，没有斥责吴凛，只挥手让他过去。
吴凛一溜烟跑过去，紧紧抱着圣女。
圣女抱歉地对着吴止一笑，“远方来的贵客，请坐。”
吴止笑着点了点头，“久仰大名。”
圣女哄了一会儿小孩，便让身边侍女带下去。
吴凛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等吴凛小小的背影消失不见，吴止才收回视线。
圣女笑了下，“今日早上喜鹊叫，我便知道好事将近，原来是迎来了贵客。”
圣女亲自斟茶，推到吴止面前。
吴止抚着滚烫的茶杯，茶水尚热，是新沸之水，像是圣女知道此时会有客人来。
他心里一惊，有种冥冥之中所有已被她窥破之感。但随即又想到不久就要灭族的凤凰族，觉得大抵是自己的错觉。
他想了想，从胸口掏出凤凰蛋，开口道：“我有位朋友能看见直系之间血缘线，他说这蛋是我亲生。”
圣女看到凤凰蛋有一瞬疑惑，道：“狼族传说中有异士可见血缘线，此异士必是千万中挑一的能人。”
郎勇是狼族，吴止点了点头，“但我没有生此子的印象。”
他暗示圣女自己只是鸠占鹊巢的鸠。
如果圣女真有通阴阳的本领，那她必定可以知道自己为何会进入这副躯体，又如何物归原主。
圣女将视线从凤凰蛋转至吴止，她看得认真又专注。吴止背后起了一层薄汗。
圣女蹙了蹙眉，她想了半响，像是心中迷雾骤然拨开，道：“你是你，你又不是你。”
“我该如何物归原主？”
圣女摇了摇头，“你不是你，你又是你。”
吴止听不明白，但任他怎么问，也没有更多信息，只能转换话题：“圣女有听过凤凰翎吗？”
圣女摇头，“妖族没有此物，贵客从何得知？”
吴止见圣女不像说谎，道：“我因此物而来，大抵也要借此物回去。”
吴止精通阵法，倘若他们真的是以凤凰翎为媒介来到这里，那他们也要以凤凰翎为媒介回到现在。
与圣女的会面一无所获，吴止起身告辞。
圣女突然开口道：“吴凛承蒙你照顾了。”柔弱的女声饱含感情，像是一道来自千年的嘱托。
吴止霍然转身，深深望向圣女。
圣女一脸云淡风轻，笑着朝他微微点头，好似她早已知道世间风云变幻，托付好唯一挂念，便可安心。
吴止点了点头，心情沉重地离开。
从圣殿可以直达大广场，参天梧桐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还在无忧无虑地玩耍。
吴凛一人坐在树下看书，看了半天一页纸都没翻过去，小眼睛咕噜噜地瞟着不远处的小孩。
书被倏然抽走。
吴止翻了几下，是讲三族起源的，内容晦涩难懂，怪不得小孩看不进，他随口道：“你怎么不去找他们玩？”
小吴凛摇了摇头。
吴止觉得有些好笑，口是心非的小孩。
玩耍的小孩见到脸生的，不由有几分好奇，低头窃窃私语。
“那个漂亮的小哥哥是谁？要去找他玩吗？”
“别去别去！他和吴凛坐一起呢。吴凛是个混血的怪物！连变身都变不了……”
吴止一愣，低头看向吴凛。
吴凛拿回书，垂眼翻着，他冷着脸抿着唇，倒有几分日后仙尊的架势。
“你别说了！仙族明天就到了，哪知道里面有没有他爸爸……”
吴凛合了书，站起身，挺直背脊，径直走了。
“他会不会听见了？”小孩捏了捏衣角，有些惴惴。
“没有吧……他妈妈是圣女姑姑，世界上最好的人，不会对我们怎样的。”
小孩们注意力分散快，很快嘻嘻哈哈打闹起来。
吴凛转过拐弯，才转身探出头偷看了眼玩闹的孩子，低声叹气。
“想什么呢？想折回去打架？”吴止问。
吴凛眼睛红红的，摇头道：“算了，不是他们的错。”
“哦？”
“书上说，三族起源相同，因为环境不同，才渐渐区分为妖族、仙族、人族。”吴凛望向吴止，认真道，“我查阅三族典籍，三族起源确是如此。仙族祖上诞生于极寒之地，生存环境极为苛刻，只有全灵体才能生存。人族自古居住平原，土地肥沃，牧草丰茂，丰衣足食、鲜有敌手，亘古不变。妖族也是万物为环境所累，演化而来。”
吴止点了点头，心里震惊于吴凛的早慧。
“母亲说，三族间的矛盾，是环境的错，不是人的错。是成千上万年间，生存环境造成的习俗、信仰、利益的错。”
吴凛说完，心里像是有所安慰，牵起吴止的手往前走，“雀姨说还没给你安排住所，那你就跟我一起住吧。”
吴止任由他牵着去往不明的前方，心里酸涩难忍。
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此纯良的吴凛，最后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