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平安
无妄见到观主的一瞬,杏花又成了杏花,漫天花雨再无半分攻击性。
“小平安……”无妄弯了眼,温柔道,“你怎么不呆在屋子里。”
观主没有讲话,只站在花雨里静静看着他。
无妄眼神一闪,急道:“是不是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要信他们……”他眼神如刀地射向吴止和清凛,花雨下得愈加急促,他朝前快走了数步,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观主几步上前扶住他,“大人……”
无妄握住观主的手,咽下喉中血腥,急切道:“平安,我……我……”
“我都知道了,”观主笑了笑,“大人,我累了,你陪我在树下睡一会儿吧,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平安……”
“大人,就一会儿。”
观主牵着无妄的手,两人来到杏花树下,观主枕着无妄的肩,他真的累了。
“大人,六十年前如果你不回来,我也会去找你的。还好你回来了,我早该在遇见你之前就死了,这七十几年,都是赚的。大人你陪了我一辈子,我很高兴,很知足。”
无妄哽咽一声,“平安,你再等等,还有其他法子,我会拼尽全力……”
观主打断他,“不了,大人,足够了……”
无妄身体岿然不动,只花雨突然疾风暴雨起来,两人肩头都堆了厚厚一层。
“大人,你再亲亲我吧。”
无妄低下头,些微颤抖的薄唇贴上观主发紫的嘴唇,唇齿相依,一粒小小的药丸被推进了无妄的嘴。
“大人……”
无妄心下了然,他咽下药丸,扯了扯嘴角,安慰道:“平安,不怕,我陪你一起。”
眨眼间,树枯了,杏花全部掉落,将树下两人依偎的身体紧紧裹住。
不一会儿,一颗硕大的花瓣球,浮在半空。
吴止捡起一朵飘零的花瓣,神思陡然一紧,周围场景变幻,再睁眼,已经到了仙人观,或者说是数十年前的仙人观。
“这是无妄的记忆。”清凛上前与吴止并肩,他眉目疏淡,望着空中皎月若有所思。
这是仙人观新建的第一年。
无妄肆意惯了,这日在春宴里喝多了,胡思乱想时见着了清凛仙尊的小徒弟,才陡然想起自己在人族的仙人观里还养着个小孩。
他想到那小孩澄澈的、带着依赖的眼神,当即再坐不住,一个遁形术,赶回了仙人观。
小家伙还小,无妄找了两个仆役照看。
可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只看到睡得正香的仆役,小家伙却不见踪影,天不怕地不怕的无妄立即急得酒醒了几分。
小家伙叫平安,一个俗套极了的名字,却是老乞丐对他一生的愿望。无妄收下平安,只是一时心善,想着“平安一生”这个愿望可太渺小了,对于他这样的仙人来说信手撵来。
最后无妄在院子里杏树下找到了平安。
平安抱着树干在哭。
“小家伙,哭什么?”无妄拎着平安的后颈把他转了过来。
平安见到他,惊讶极了,胡乱地抹着眼泪,吓得打了个嗝。
“……”
“没,没什么……大人,你来了啊。”平安低着头,左脚踩右脚,拘束极了。
无妄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遍,慢吞吞道:“我来了。既然你没事,那我就走了?”
平安突然抬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着嘴巴,可怜巴巴又乖巧地点了点头。
无妄一个闪身就不见了,平安在院里站了半夜,最后垂头丧气地回了屋。
天还没亮,平安就起床挑水、清扫、煮饭。开了观门,把观里观外打扫得井井有条。
日山三竿,两个仆役才起床,吃完平安准备的早饭,扔下碗筷就去院子里打牌。
平安收了碗,又默默地洗衣服。
仆役们玩累了,喊来平安:“平安,你还小,小孩就该干这些事,明白吗?”
“你要是不听话,我们就去告诉仙人,仙人以后就再也不来了。你只是仙人捡回来的小孩,要乖要听话,知道吗?”
平安望着地,点了点头。
晚上,平安坐在杏花树下,望着枝丫上的杏花,想着那个有着杏花香的仙人,心里的难受就淡了几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前隐约听见一声短短的叹息。
平安一大早醒过来,发现自己不在原来的床上。铺垫又厚又软,小小的人像陷在了床里,被子也有一股香味。
他怔愣着,身后传来一道懒散的男声:“再睡会儿,还早。”
他转头,当即睁大了眼。是仙人。
无妄没有走。平安一身补丁,暖和的春天里,满手的冻疮,一张小脸又黑又瘦,显然是受苦了。无妄隐身坐在树上看着平安被欺负,有些生气,气平安性子软不和自己讲,更气自己没有照顾好他,自己枉为仙人。
无妄对平安说,他遣散了仆役,日后仙人观就平安一个人了。
吃过午饭,无妄又消失了。
平安很能干,把仙人观整得井井有条,他又很固执,每晚都要坐在杏花树下等仙人。
平安年少的时候没养好,伤了元气容易生病。日日夜里吹风,生病更成了常事。无妄无奈,只得留了一个分身寄宿在杏花树上,时时刻刻照看着平安。
杏花树常年被无妄霸占,被仙人灵气滋养着,一年四季都能开花。
直到无妄死的那年,一息之间杏花全谢了。
平安知道了无妄的死,望着仙人像呆坐一夜,还好第二天,杏花开花了。
杏花树早成了无妄的分身,留了无妄的一丝仙魂,虽然只有一丝,但也够无妄活过来。
无妄带着仙宫就此隐世。
他白日里是平安的师弟。平安唱白脸,他唱黑脸。晚上,他就是平安恭敬喊“大人”的无妄仙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三族大战后,人仙两族关系愈发和谐,仙人观香客也多了起来。
观主平安人长得好,脾气又好,说媒的香客踏破了门槛。
无妄心里怪异,刚开始以为是觉得好笑,时间久了,才意识到自己竟是有些吃味了。
一日,有个豪爽的女香客,竟跑上门为自己说亲。平安惯是个好人,被堵得红了脸,也没说出拒绝。
男才女貌,金童玉女。
其他香客的称赞落进无妄的耳里,当即气得他赶跑了香客,关了观门。
无妄躲在仙宫一整夜,第二日终于想清了,自己是个什么心思,可他又猜不准平安的心,又在仙宫躲了好几日。
那棵有无妄仙魂的杏花树自无妄复活,就被移到了仙宫。无妄在仙宫时,总是喜欢在树下睡大觉。
平安见无妄迟迟不归,便带着无妄喜欢的美酒去了仙宫。
仙宫的杏花四季常开,远比寻常杏花浪漫。
观主在仙宫的杏花树下找到了酣睡的仙人,都怪杏花迷了眼,观主没忍住偷吻了自家仙人,又被“记仇”的仙人吃干抹尽。
又过了数十年,平安寿数将近,他收养了小菊儿,培养他继承仙人观。
不似平安的满足淡定,无妄忧心极了,一度不能接受现实。可有天外出回来,他却突然接受了。
平安心里担心,直到后来,他发现了南阳郡捕生阵的幕后黑手就是无妄,他心里的不安成了现实。
花瓣球轰然散开,尽数飘向杏树,融进杏树的枯枝里。
平安和无妄已经不见踪影。
“他们呢?”吴止问。
“仙族有一毒物,世间无解。”清凛看向杏树,眼神晦暗不明,“无妄用最后一丝仙魂之力,带着仙人观观主的魂融进了树。”
最后一片花瓣消失的
时候,仙宫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无妄死了,失去主人的仙宫崩塌在即。
吴止和清凛刚出仙宫,身后就传来“哄”的一声巨响,仙宫崩塌。
仙宫外还是漆黑的夜、闪耀的星,只是再仔细看,有一处天像是破了一般,有光从那泄进来。
“这里是仙人观的下方。”出了仙宫,清凛恢复了法力。
吴止错愕抬头,原来黑夜是厚实的泥土,璀璨闪耀的星辰是一个个巨大的夜明珠。
仙人自不必如此照明,想来是无妄仙人为观主方便刻意布置的。
两人不再耽搁,从洞里直接飞上去。
洞口残留着严霜剑的凌冽气息,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等两人出洞,却不见仙人观。清凛挥了挥手,仙人观凭空拔地而起。
不一会儿,侍童小菊儿揉着惺忪的眼打开了观门,他好奇道:“两位修士……不不,一位仙人先生,一位妖先生,有什么事吗?”
吴止心里一紧,还是笑道:“我们是这观里观主的好友,你家观主和师叔昨夜出远门了,让我们通知观里的小菊儿,从今日起,小菊儿就是观主了。观里事宜一切由他决定。”
小童子反应快,当即红了眼圈。
吴止补充道:“观主特别交代,十年描一次仙人像,让小菊儿可千万别忘了。”
小菊儿重重点了点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嘴里不停喊着“观主”“师叔”“别抛下我”。
吴止手忙脚乱的安慰着小童子。
等两人离开,清凛道:“我会派人来接手仙人观,直到他长大成人。”
“多谢仙尊。”
“分内之事。”
清凛脚步一顿,回身一抬手,一棵枯了的大杏树扎根在了观前空地上。
来年,春风拂过,杏树就生出了花苞。等开了花,杏花层层叠叠,风一吹过就下起漫天的杏花雨,无比壮观。
有香客说,这是杏花树成了精,会逗人开心。
另一个香客说,他确实在树上看到了两人,大晚上的,依偎着坐在枝丫上。
其他人不信,调侃道:“你晚上酒喝多了吧?”
那人摸摸头,不太确定道:“可能吧……可是我记得那天我也没喝那么醉啊。”
“哪有喝醉的人说自己醉的,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笑着轰然散开,只剩下杏花在风里摇摆,好像在笑着附和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