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近五十年,绥玉国虽有两位帝姬和亲大岳,但其并非大岳属国,席位在西,与主席位相对。大岳皇帝驾到,绥玉使团行礼也不同于六属国,他们遵从的是绥玉礼节,右手握起置于胸前,俯首单膝跪地。
席面摆在围绕天坑的两尺高台上,入座后,皇帝抬手。御前首领太监立时唱到:“平身。”
绥玉使团明面上是以二王子迟芈为首,可看在墨姿眼里,那群大胡子似乎更敬畏迟芈左下手的迟漾月。而对此,迟芈却无半点不满,就座时更是有意落后迟漾月。
今日迟漾月穿着绥玉的传统服饰,红纱遮面,眼妆不似身处大岳皇宫时那般淡雅,轻薄如烟的绯红眼影拉长上扬的眼尾,几乎与眉尾相接,浓烈且妖艳。
她早就察觉墨姿投来的视线了,坐定后慢慢掀起眼帘望向对面。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躲闪。
“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不远千里来贺,朕感怀在心。”皇帝举杯:“祝大岳,祝诸位国朝国泰民安乐,千秋永祥。”
“祝天下盛世永安。”
激昂的声音刺激得本就狂躁的笼中凶兽更是凶横,有几头已经开始撞击铁笼。咣当咣当的声音与气急败坏的兽吼掺杂在一起,很是吓人。
被环意牵着的小花不停地发出低嗷,前爪爪刀死死抠着岩石地,犀利的狗眼紧盯着天坑。虽因天坑边沿四尺石墙遮挡,看不到天坑深处,但它知道那里很危险。小黑也不复之前的安静,烦躁地时不时用头去拱小花。
坐于绥玉使团主位的短须年轻男子,目光不经意地自大岳皇后身侧的少女身上扫过,下看挂于天坑岩壁的铁笼。
今日斗兽,天坑边沿石墙,两步一禁卫,都是严阵以待。
申时一到,铜铃敲响。
两头发狂的野牛一前一后冲进天坑,绕着底部追逐,牛蹄打得尘土飞起。
皇帝起身,牵着皇后下了高台,走至石墙边观看。墨姿见太后也坐不住了,自然是跟上。迟贵妃想动,但有手摁在肩上,回头正要呵斥,见是冷着脸面的儿子,顿时气弱做假咳,安分地坐着。
这些日子照顾母妃身心俱疲的绯悦公主,强打着精神。午后她已被哥哥警告过,现在只想看牢母妃。
“这个豌豆黄很细腻,甜而不腻,您也尝尝。”
迟贵妃转脸向乖巧的女儿,瘪嘴欲哭,流露委屈。绯悦垂目,当作没看见。哥哥板起脸来,她也很害怕。
三皇子仰首望天,一片灰蒙蒙。压下心头的燥意,看向挨着太后站的七妹妹,她说她有所求?
求什么?
轰一声,一头野牛被顶破了肚皮,撞在了天坑岩壁上,血飞射而出。
“好……好……”
周遭喝彩连连。
墨姿冷眼看着,不觉有趣,淡漠透白的小脸无甚表情。突来一丝暖风,眼睫微微一颤,抬眸望去。西边的天黑沉得可怖,正向这方席卷。灰蒙蒙的天空越压越低,偶尔传出一两声隆隆哑雷。
皇后微抿双唇,面上浅笑依旧,只眼底晦暗。
一伤一死的两头野牛被清出天坑底。皇帝见天不作美,给钱直使了个眼色。钱直会意,立马退下。
不过百息,滚滚黑云已临嘉林园外,哑雷接连不断。风吹散了闷热,拂过面,甚是清爽。嗷一声震天虎啸,一只头顶“王”字花纹,高壮如牛的老虎傲慢地走至天坑底部中心,肚子凹瘪,一看便知许久没进食了。
挂在天坑岩壁上的铁笼全空。一只同样饥饿的豹子慢慢靠近,正面对峙。六头雄壮的绿眼狼环伺在后,顿时气氛紧张。被包围在中心的老虎,警惕起来却不畏惧,虎目紧盯驻足在两丈外的豹子,露出獠牙。
四周静默无声,几乎全部都在注视着坑底,等待一场恶斗。
天黑沉,一道碗口粗的闪电自众人顶上过。豹子飞跃,猛虎出击,群狼动。咔嚓一声,响雷降下,地都颤三颤。
“汪汪……”
小花狂吠想冲下高台,环意死死拉住牛筋绳。小黑呜呜哝哝凑过去拱它,泪目为它舔毛,狗头留恋地蹭着它的颈,像是在道别。
墨姿一眼不眨地盯着天坑底的争斗,如父皇所愿。即便遇强敌,被群狼环伺,猛虎依旧是王。仅仅十息,豹子已负伤不具之前威势,六狼有二断了气。血腥弥漫,很快就散出了天坑。
皇帝神色如常。对面的绥玉使臣到此也已看明大岳皇帝的警告,除了仍眉目含笑的迟漾月,均面色阴沉。六属国,倒是乖觉,安静地看坑底群兽恶斗虎王。
一滴豆大的雨滴打在鼻尖上,墨姿见豹子被虎飞扑,水眸一紧。咔嚓一声雷响后,徒来口哨,咻咻…咻咻……咻,节奏分明欢快。只叫人惊惧的是,这不知来处的口哨荡在空中,在电闪雷鸣风呼啸的纷乱下,人人可闻,清亮得刺耳。
刹那间,原已露怯的豹子似食了神药猛然反扑。裹足不前的四头狼也变得奋勇,不畏生死,扑上去撕咬与豹子缠斗的虎王。
墨姿蓦然抬首望向红纱遮面的迟漾月,一道黑影自旁掠过,伴着一声怒极的狗吠和环茹急切的呼唤。
“小黑……”
刹獒犬竟挣脱了环茹,飞跃进了天坑。摔落十丈,却不知疼,呕血翻身加入杀局。猛虎发狂,仰天一声虎啸,跃身擦岩壁飞奔。
皇帝面目阴沉,他清楚是谁在搞鬼,但现在不宜妄动。这仅是一场斗兽。
乱斗下,群兽无一能幸免。刹獒犬被甩离,遭到践踏,奄奄一息。虎王颈肩也被豹生生撕下一块肉,缺了一只耳的豹犹不知死。
咔嚓……
惊雷劈下,大雨紧随而来。
就在皇帝欲下令落铁笼时,哨声突变尖锐。
“鬼……鬼啊,”太后毫无征兆地疯癫,就连迟贵妃也跟着抱头惊恐大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三皇子一把将情绪失控的迟贵妃锁在怀里,一手紧箍被吓到的绯悦手腕,抬眼见太后出手不禁心紧,失声大叫:“七妹,小心……”
一股大力自旁而来,墨姿踮脚就着力翻下石墙,顺势拉下太后。太后瞠目嘶喊:“啊……”
皇后大喝:“护驾!”
音未落地,小花挣脱,飞身一跃。
瞥见一熟悉身影,墨姿松开太后,一掌击向岩壁,翻身接住小花,稳稳落地,抬眸见太后倒栽葱,脑浆四溅。
尖锐的哨声趋于平缓,恢复到开始的欢快。坑底有了生人闯进,还残喘的恶兽慢慢靠近。被雨打湿的墨姿,松开小花。
而此刻皇帝也从惊变中回神了,立时下令:“下铁笼。”
“不用了,父皇,”墨姿缓步走向已死的太后,俯身拔下被雨水冲刷得非常干净的长簪。饿狼飞扑,她返身迎向……
小花嗷嗷绕着小黑转了两圈,一声哀嚎后猛然咬上小黑的脖颈。
仅仅十息,天坑底除了一人一狗,再无其他活物。
哨声停了。
一时间,斗兽场鬼风萧萧,却无人敢说闹鬼。
……………………
太后惨死,皇帝四十寿辰没有按筹备好的大办。六月初七,宫里宫外均挂上白帆。只叫文武百官没想到的是,太后灵柩还摆在安西殿,绥玉使团竟递上和亲书,要大岳皇帝嫡女和亲绥玉。
“混账……”
皇帝怒撕文书:“要战就战,大岳何惧?”
七公主虽背负“鬼姬”之名,但她毕竟是帝后嫡出。自古以来,就少有皇帝亲生的公主和亲蛮夷的,更何论嫡公主。
武官请战,可内心里也知太后在外颇有贤名,其才崩,大岳就翻脸要打绥玉,这有污皇上圣名。文臣极力劝皇上三思。只绥玉寸步不让,捏着太后惨死之事,咬定要皇帝嫡出的七公主和亲。
到这,三皇子终于明白绥玉意图了。那七妹呢?顺着太后,是否意味着她想和亲,不……不,应该说她要去绥玉?
迟贵妃又病了,病得很重,就连给太后哭丧都不能。
在太后草草下葬皇陵后,皇后领着墨姿去往乾明殿。
“父皇,我嫁。”
“什么?”正在看绥玉地舆图的皇帝,近日消瘦了一大圈,两颊已见凹陷,听女儿言,诧异非常:“你说什么?”
墨姿上前跪下:“父皇,我有不得不去绥玉的理由,”轻咳出声,胸腔内犯痒。她想去抓,但痒在血肉。十姨婆说,她用初阳和盛阴激争引发真气暴动来洗髓拓宽经脉是好。但经脉纯粹了,只会加速盛阴侵体。
她不准备再回敬阳山,因为没有多少时间了。
女儿压抑的咳声似刀一样砍在她心上,皇后跪地:“皇上,您就同意吧。”
“告诉朕什么理由?”这些日子,皇帝想的都是如何让小七免于和亲,但现在她们母女……小七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他只想留她在眼皮子底下,宠她到……到了。
墨姿轻眨眼:“父皇,十姨婆说我只有一年半的命,可我不想死。”
皇后闻言,闷声痛哭。
“绥玉有给你续命的法子?”皇帝泪目,这个女儿生来就是个讨债的,见她点首,身子一松,跌坐在龙椅上。
……………………
回去凤禧宫东侧殿,墨姿见环意姑姑愁眉不展地蹲在蔫蔫的小花身边,不禁凝眉:“它又作呕了?”
环意回身禀到:“是,奴婢给它喂了水,这会安静下来了。”
“姑姑去忙吧,”墨姿上前,挨着小花坐下,手撸着它的脖颈:“你是不是在伤心?”刹獒犬伤了要害,小花咬死了它。离开斗兽场时,却死活要带回刹獒犬的尸身。
她以为小花是想将小黑葬在凤禧宫或是敬阳山,却不想回到凤禧宫,当天夜里小花就开始生啃小黑尸身。
一边作呕一边啃食,谁都不能靠近。尸身腐烂发臭,它仍是一口一口吞咽,直至半个月前全部吃尽消化。可之后小花还总是会呕吐、哀嚎,十姨婆说它在思念小黑。
“嗷呜……”
小花张大嘴,又嗷嗷作呕,眼眶里蓄满了泪。
“不要伤心,”墨姿敛目:“等父皇跟绥玉吵完了,下了圣旨,我们就去给小黑报仇。”她不会放迟漾月安然离开大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