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见孙女脸色渐渐恢复如常,墨柒松开她的臂膀,目光落在其紧握的右手:“这应该是一颗舍利子。”
皇帝不敢肯定:“楼门圣皇元汗是辽第朝兵马大元帅元钦遗腹子。辽英三十一年,辽第与氏扈开战,夏邑趁机挥兵北上夹击。
辽第腹背受敌,皇室不仅不作为,还集兵力迁都,终元钦被氏扈活捉,五马分尸于辽远草原。元钦妻子出逃至来殷城陋山寺,产子后血崩身亡。
元汗长于寺庙,却一直没剃度出家,十四岁下山入北狄军。二十四岁娶辽第公主拓拔铃瑶,二十七岁将北狄军纳入囊中。辽光十一年,夏邑犯辽第,元汗领兵出征,斩夏邑七万先头兵,夏邑败退。
辽光十三年,元汗庶长子在辽第王庭被毒杀,元汗杀妻造反,屠尽辽第王族,建国楼门。其在位十七年,三征夏邑,四犯氏扈,屠城十一。五十岁时不知因何突然放下屠刀脱下紫金王袍,穿上僧衣至陋山出家。
可那时陋山寺已不存,他结草庐于陋山上修佛念经,十年后坐化。据闻这个珠子是元汗坐化时紧握掌中的,那肯定不会是他的舍利子。”
杀戮半生,了了时幡然醒悟吗?墨姿皱眉,掌心感受着珠子上的余温。对,就是“余温”。珠子不冰但也不温,就像是不久前才被人摸过一样。那丝丝的“温气”很微渺,但却久久不散。
若不是她身子生来阴寒,又常年修炼《九阴藏明经》,恐还感知不到它。不知为何,她总觉元汗出家与这珠子脱不了关系?
墨姿见孙女陷入沉思,心中一动,伸手向一旁拿了两本孤本递给站在皇帝身后的三皇子:“这是前朝大家王昱所著的《阅四贤集》和《谏言》,上面有唐忠期的见解,你好好看看。”
闻声,皇帝忽地扭头,望着已经落于老三手里的孤本,急道:“你……”
“暝骁多谢柒语先生,”三皇子双目熠熠,对手中书爱若珍宝,不敢抬头回视盯着孤本的父皇。
还想说让老三看完把书还回来,但此刻话到嘴边,皇帝却吐不出口。目光贪恋且深情地瞅着那两本书,指望儿子能孝顺一点,可惜混蛋儿子一点都不自觉。
余光瞥见一只白皙小手伸向书架,顿时顾不得已被霸占的两孤本,随手拿了一只小盒子塞进正要抽书的小手里。
“听父皇的,这个适合你。”
墨姿是看出来,她父皇爱书,丝毫不乖觉地推开被强塞的小盒子:“您不要急,这书我拿了放几天,等到您寿辰再还给您。”
心拔凉拔凉,皇帝对着这么聪慧不造作又坦荡赤诚的女儿,他真的……真的是无话可说,只能用苦笑来表达下自己此刻的心境。
右手中握着墨色珠子,腋下夹着两本旧书。墨姿左手挽上她苦闷的父皇,走出库房。闻讯寻来的皇后正等在外面,见小花叼着一只镂空古银玉香球昂首踏步出来,不禁弯唇,走上前与随后而出的闺女四目相撞,顿时泪涌。
母女连心,一眼即知她是她身上掉下的那块肉。
十一年了,自闺女上了敬阳山,皇后就再没见过,每年只有几张画像解思苦,伸出双手:“墨……墨姿,我是娘……”
情绪少有波动的墨姿,眼眶湿红,放开她父皇,跨步上前投进娘亲怀里,孤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紧紧抱住,泪渗进了凤袍。
皇帝见不得这场景,撇开脸用力吞咽下喉间的梗塞,沉着气,掩在袖下的手慢慢收紧。
这十二年,相比他,皇后更是煎熬,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若不是身上的凤袍禁锢了她,他想她早就追去敬阳山了。
岳暝骁从未见母后如此失态过,心中有酸楚。曾经他也会想自己若是母后亲生,那该是何情境?七妹回来,他很欣喜,不是因心中愧疚,仅仅是想母后能活得开心。
看着相拥在一起的母女,眼中泛泪光。虽这份团聚不会长久,但重在当下她们不再受生离之苦。
“让……让娘好好看一看,”皇后再无平日的得体,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墨姿扬起嘴角,硬挤出笑脸:“我眉眼跟娘一模一样,鼻子、耳朵和嘴像了父皇。”
皇后抚过女儿眉宇,强忍不住抽噎:“是……是呢,”将她额边碎发别到耳后,“头发太软了,以后可别被人欺负了。”
“不会,”墨姿握住娘亲流连在她发上的手:“走,我们回凤禧宫。现都午时了,娘今天有给我准备好吃的吗?”
“有,两天前便开始准备了,都是你和小花爱吃的。”
皇帝见母女两人就这么走了,也不怪罪,示意儿子捡起遗落地上的孤本,抬手请老师移步凤禧宫。倒是墨柒心里发酸,望着那对亲亲密密的母女,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一个见了女儿忘了娘,一个有了娘忘了祖母。
转眼去看高高兴兴的小花,它的狗生今日是达到巅峰了。不但从正阳门入了皇宫,还去了乾正殿,进了皇帝私库,得了个古银玉香球。就连把老母亲忘了的皇后,都还惦记着给它准备吃食。
在凤禧宫用了午膳,皇帝和三皇子并未久待。他们一走,皇后就屏退了殿里服侍的宫人,让环意、环茹守着殿门。
送亲娘落座主位,皇后携墨姿跪地叩首:“女儿让您费心了。”
“嗯,幸亏只生了一个,”墨柒还记着之前私库外皇后眼里没她的事儿,瞪了一眼跪在后的小墨姿,自觉幼稚不禁笑出声:“赶紧起来吧。”
皇后未起,拖着膝盖上前,望着母亲鬓边的灰白,鼻间刺痛:“女儿不孝。”
伸手给皇后擦去眼泪,墨柒揽她入怀:“榮儿,你错了。当年先帝将你指给太子,为娘心里虽多有不愿,但还是同意了。你为一国之母,克己慎独明善诚身,得百姓拥戴,积广善。墨氏受益不浅,就是亏了你。”
自古,墨氏女不入朝,但却著书育人;墨家少有病患,可代代都出名医。在中原立足六百余年,墨氏出过三代贤后,皆史册留名。这些都是为了一个“善”字。墨家人生来体质阴寒,易遭邪祟,需积善修身。
望进小孙女那双明澈的水眸中,墨柒以为墨姿不是祸,而是墨家人积善修身得来的福报。
“榮儿,相信娘。”
皇后抽泣,深嗅母亲身上令人安心的冷幽松香,想哭尽心中积郁。
墨柒轻拍着女儿颤抖的背,直至她冷静下来才出声:“等会你该带墨姿去祥安宫见太后了。她既然回宫了,不露头怕是要引出一些不好的言论。”
思及这十多年太后避凤禧宫胜蛇蝎,皇后冷嗤,瓮声瓮气道:“自是要去,毕竟是祥安宫圆了我们母女团聚,”只是太后又该夜不能寐了,“对了,这次跟着绥玉使团来的女眷,其中一位叫迟漾月。她是迟漾婳的小堂妹,容颜绝色,应是要入皇上后宫。”
“入皇上后宫?”墨柒锁眉:“三皇子已长成,且由你教养。早前皇帝还寻我谈将他记嫡的事,按理三皇子的储君之位是稳稳当当。绥玉这个时候送美姬入皇帝后宫,难道是对三皇子不满?”
“当然不满,”皇后站起,回身拉上女儿坐到母亲下手:“绥玉要的是个庸君,而三皇子太聪明了。”
墨姿蹙眉:“父皇今年四十了,就算目前龙体康健,但也难说以后。迟漾月入后宫,即便有幸诞下皇子,也未必斗得过羽翼已丰的三哥。况且父皇并不昏庸,所以我觉得她入后宫,应是另有目的。”
墨柒点首,看向蹲在殿门口的小花,问到皇后:“它脖上的玉香球是你穿了链子给戴上去的?”
“是,”皇后朝着小花招手:“链子跟玉香球本是一体的,那年怀墨姿,我想给她做条小银鞭,去了皇上私库寻了许久没入眼的,就抽了玉香球的古银链子,打算拿来做鞭筋,结果……没用得上。今儿见小花叼着玉香球,便又想起这条链子来了。”
小花晃着脖子,嘚瑟地挨到皇后腿边坐下,仰着狗头望着主子。墨姿弯唇:“我等会就给你洗洗送去犬舍。”
“汪……”
墨柒在凤禧宫待到未时末才离开,走时交代皇后,夜晚将宫人都清出凤禧宫。至于迟漾月,她们以静制动。
……………………
墨姿回宫虽低调,但宫里是什么地方。太后听到消息,午后都没休息,去小佛堂请了供奉的佛珠戴到手腕上,还在绣鞋鞋垫下铺了一层香灰。正殿里也点上了礼佛用的檀香,坐等皇后母女来。
可左等右等,等到烈阳偏西了,人还不见影,太后着急,就在要派人去传的时候,迟漾婳母女带来了消息。
“墨柒这才刚从凤禧宫出来,估计皇后还要有一会才能到。”
有一会是多大会儿?太后望向殿外,现都申时过一刻了,再有两个时辰天都黑了。
迟漾婳没错过太后的急切,但近几天她心里头也不快活,坐到殿下右侧首位:“姑姑,怎么不见央月妹妹?”她还没死呢,王庭就把迟漾月送了来。迟漾月与骁儿差着辈,明显是冲着皇上来的。
“央月有些不舒服,哀家让她好好休息,”太后这会没什心思应付迟漾婳,心烦意燥地勾头张望祥安宫宫门,祈愿皇后母女别太晚过来。
可今日终要叫太后失望了。直至申时末,皇后才带着换上宫装的墨姿出凤禧宫。母女也不乘凤撵,一边说话一边游园赏景,等到祥安宫已近酉时正。
这中途迟贵妃母女要走,太后硬是不允。听到太监吟唱,殿内唯当年还不记事的绯悦公主面色尚好。
太后是真想闭宫门回内殿装病,可惜为着多年经营的好名声,她不能。
迟漾婳左手拽着女儿,右手攥着挂在腰间的玉佛,心里在默念着《大心经去悲咒》,见到跨入殿的苍白脸少女,不禁屏息。
皇后将一切看在眼里,面上平和:“儿臣带墨姿来给太后请安了。”
迟贵妃闻声回神,慌忙起身行礼。绯悦深蹲俯首,同她母妃一般不吭声。过去她无数次地想父皇这位嫡公主的相貌,青面紫唇、方头大耳都有。刚刚一见,才知自己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