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暴雨之后,我们教室后面的屋顶有两三处开始不停地漏雨,后面的人被迫搬着桌子往前移。姜于姿的桌子正好拼在我的桌子上,我的心砰砰直跳,我的手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我摩挲着手上的作业本仿佛去摸一张老人的手,我希望那能给我一些关于命运的启示。他是我的命运,仿佛被这样一句话砸中了似的,我开始恬不知耻的害羞起来。
我们很少说话,偶尔说一两句也不会超出再普通的同学关系。有一次我提醒他拿错了书,他对我笑了笑。他的笑就是谢谢。我领会得到。我还不至于为了一个笑而把自己搞的晕头转向,但是我一整堂课都正襟危坐,魂飞天外。我知道我这整个的不对劲儿正在去往无边的地方。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我。
我不是时时刻刻能承担稳重特质的孩子。如果说不稳重的时候就显得轻浮,我也不得不承认是有点轻浮。那天午休,我把束起来的头发甩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可能刚好打到了他的头或者脸上,我听到后面小声唏嘘了一下,我不知道他的人已经靠我这么近了。我毫不犹豫地又用手撩了一下头发,好让它平整的散在后面,我连它在后面铺成的样子都已经想好,那会是一条完美的狐狸尾巴。毛发鲜亮,光泽感人。
在接下来的等待里,我清晰的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把我的头发碰触,头发被撩起来又放下。像一条尾巴在原地打了一个圈。我知道我头发的越界打扰到他了,他像一个小男孩处理一样不拿手的事情,我感到他好像跟我成为同类,他不是完美的不可被惊扰的。
他给我的感觉很好,正襟危坐但不装模作样。连挑逗女孩子的话都不说一句。他睡觉的时候手臂铺成一条好看的直线。有时候他只留给我一个后脑勺,我兀自猜测那个后脑勺的意图,其实他只是睡了过去,我还听到他轻微而细小的鼾声,跟一个小兽一样的让人不忍心惊动。不过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静静地看着他不那么让我羞怯的一部分,终于可以在他刚刚呼吸过的地方畅快地想象了。
我在想象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脑子里都是他。他现在就坐在我的旁边,好像人生的什么大事都已经办成了似的,但我忘记我还是一个学生。仅仅是回答不上来问题,就足以把我从天堂赶到地狱去。我在他面前的第二次出丑我记得比第一次还深。因为他现在就坐在我旁边,他都不用抬头,就能把我的尊严肢解。
老师,为什么还说了那样的话?说我的心跑到哪里去了的那样的话?真的很奇怪不是吗?比起对我模棱两可的猜测我更宁愿是老师的严厉批评,作为老师对学生的话难道不应该省略掉那些无用的想象力吗?我坐在凳子上反思,反思我作为一个学生的本分,反思我让老师失望的根本,反思我该死的青春期躁动。
我应该是这个蒸蒸日上的时代上的一颗星星,我应该随着上升而不是成为一颗陨石,我应该去靠近光明。我的学生时代应该一如既往的编写好的历史,我的小学老师李老师说,我们不应该为了脚下的土地去努力,我们应该为了城市夜晚上的一颗霓虹灯去努力。我在八岁的时候跟随外祖母去远在百里之外的姨母家走亲,途径那个夜晚霓虹灯闪亮的城市,我知道我应该为了能经常看到它而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我的试卷,我的作业本,我的日记,是一部爬行动物手册,从腿到翅膀的进化,从人到物的进化。’
我是个好学生,如此一来,我就不能去想其它的。所以说,天棚上的漏洞被堵上之后,我就开始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那场白日梦深感羞愧。
我的同桌项芸芸问我,是否可以给她看一下我的试卷,我把试卷给她,我看到她把她的试卷藏在书桌里,看过一眼之后马上再塞进去。她试卷上的分数不好看,她不想让我看见。我问她她的成绩,她不说,我早就料到了,我不怎么敢跟她说话,她是一个可以一心向学的孩子,午饭多半是一个面包就解决掉,从来没吃过一顿像样的午餐。有时候喊她,她总是拒绝,我认为她的生活比老人还没有意思。
她指着卷子上的一处错题跟我说,我的对了,她的错了,但是她的解题步骤跟我的一模一样。她越说越激动,金鱼眼涨得更鼓。她站起身,拿着卷子说要去找老师,但是她要我跟她一起。我说我不去。她说我只要拿着卷子跟她走就好,我拉了我的胳膊,她以为我温驯的跟一头小绵羊似的,她想怎么扯就怎么扯的,但我一瞬间的挣脱让她傻了眼,她瞪着她的金鱼眼盯着我,好像再说我怎么敢?可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不要强我。我在心里暗暗使劲儿,假如她再让我同去……我还没想好,她拿上试卷自己去了,教室门在身后被重重带上,我感觉像被人甩了一巴掌。
找老师的结果是:老师告诉她成绩已经统计上去,名次再无法更改。她垂头丧气地回来,把卷子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掷,然后就趴在那儿开始哭起来。她不是非常纤细的女生,哭起来抖动着一小坨肉,我深为那坨肉的震颤感到不安。后边的人点点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卷子。这时候她忽的一下子又抬起头来,杀气腾腾的望着我,我的头还尚未从后面人的缠问中完全扭回来,这极有可能造成误会。
“不用你说,你自己考得好就了不起吗?”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了不起了。”
“你考得再好也是个第四,你也没有进过前三,得意什么得意你?”她要跟我找架吵,但我被她的这种话打的措手不及,不知道怎么回击,我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那么的一个急功近利的小孩。我一直想进前三,而最可怕的是,我就是那样,被她完全的看光。
“我第几该你什么事了,我进不进前三跟你有什么关系。”这种话毫无反击之力,我红着脸顶回去。
“你想进也进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进不了。”被憋得差点梗死过去。
“你就是进不了。”她的脸变成一只癞□□的脸,想打,想赶。
“你也进不了。”我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我的脸变成一个小丑的脸,想在上面再涂上厚厚的粉,想遁地消失在他人面前。
不争气的眼泪这时候流出来,我常常认为我的眼泪是最无用的,不但最无用还最是拖累,每次在我想要表现得坚强一点儿,不为所动一点儿的时候,它就会跑出来,它的体态是一枚豆子,圆滚滚地落下来,直落到我的手背上,衣服上,让我不得不慌忙的擦掉,可是看到它被擦掉,便越觉得委屈。没错,常常是因为感到委屈而流泪,为什么受欺负的总是我,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的保护自己,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的不要脸一下。
母亲只给弟弟挑鱼让我感到委屈,小叔叔说我哭的时候跟青蛙呱呱让我感到委屈,小朋友冤枉我害我罚站让我感到委屈,我记得这些事情一清二楚,难以忘记,有时候我真希望一股脑把它们都锤烂,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重新规定,规定自己可以忍下委屈,忍下眼泪我讨厌它替我说我输了这样的话。
如果我们之间的争吵是一场关于勇气的较量该有多好。我从没有因为害怕而哭泣过。就算被喝醉了酒的爸爸的朋友倒挂着要给扔到水沟里去,我都一声不吭;看大人们打架就像看一座城池在失火,隔着玻璃看眼皮也不眨一下;邻居的大哥哥把手从屁股移到别处,竭力挣扎着跳下来要自己回家,躲过那些似乎就躲过很多不幸,可以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但是标准其实还差很多。
晚上,候来给我的眼睛上敷了两片薄薄的土豆片,我的两个眼睛肿的跟核桃一样。我一遍又一遍地问她是不是还那么大,她一遍又一遍地揭开这些土豆片看我的眼睛。
“好一点了,好一点儿了。”
“好一点儿是多少点儿。”
“就是看着不那么肿了。”
“不那么肿了是多肿?”
“就是,就是不那么肿了……”
“不那么肿了到底是多肿啊?”
最后,我们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这时候,我突然涌出一个万分悲哀的念头:如果没有候来,我该多么可怜,如果没有候来,我该有多么难过。我迫切的需要一个人守着我,永远地跟我作伴。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候来给我揭开眼睛上的土豆片,用手指头摸上我的肿眼泡。她说那里像一只蝌蚪的身体,鱼的肚腹,她说话干净明快,我听着那样的话躺在枕头上幻化项芸芸的脸从癞□□又变回金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