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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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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浪大陆向西三千余里的大海之上,黑夜寂静,月亮灰黄灰黄,被路过的纱般的云一遍遍地擦拭着,但却如永远擦不净的久用了的铜镜,之上总有些阴乎乎的影子。

    黑寂的海面算不上平静,波浪时而涌起,时而落下,把“虹”号渔船的船梆打得“啪”“啪”地响。

    说是渔船,但并不一定就小,这“虹”号能捕巨型海怪,乃是大陆常用的船只种类。长有三十丈许,宽有十丈许。

    这沧浪大陆孤悬于海洋之中,世代靠鱼为主要食物,故而这造船出海捕鱼之事即自上古传袭至今。大陆内里多深山老林,盛产巨大林木。这林木木质致密,不畏海水盐蚀,又不知何故,亦不招海贝,故为造船良材,加之能工巧匠人才辈出,于船只的沉沉浮浮中磨砺出了千锤百炼的造船法,遂使得如这“虹”号般的大船得以成型,并流行起来。

    而比这更大的船也在所多有,就比如那有“天下第一船“之称的皇家钓鱼船“九天”号,据传长六十丈,宽二十丈,甲板以上有建筑三层,其行之海上,便如巨大的宫阙一般。

    因大陆以渔为习,上至皇家,下至升斗,均尊渔为众业之首,故皇帝每年均有半个月乘“九天”号至海上巡渔,此为年中盛事。

    皇家亦有广大的渔场,然海路遥远,半个月功夫便连半程都跑之不完,故而皇帝巡渔不过是给万民摆一个姿态而已,表明的是一种态度。毕竟,皇帝重视的事情,子民们谁敢不重视不是?至于皇帝于船上是做什么,是花天酒地,还是寻欢作乐,则小民们就不得而知了。

    有老渔人讲,早年间“九天”号有一次巡渔中,曾抛下过六具赤裸女尸,很快就被鱼撕鱼咬得不成样子。待后来民船捞上来时,已然面目难辨,但看样子之惨,显然不全是鱼吻所赐。但皇家之事,哪个小民敢多言?只是私下里酒后多几句酒话罢了。

    “虹”号甲板下一层,有水手房间。房间之下有底舱,放些渔网、水桶等破烂杂物,内中臭不可闻,甚或有时哪个水手心中不痛快时,就将那马桶中的秽物顺手倒在这里,不过这气味难闻之后,自己是不是也要“享受”,则就不考虑那么多了。

    此时,就是这臭哄哄的底舱之中的一个木桶上,则“长”着一个人的脑袋。这是个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样子,眼睛锃亮,牙齿雪白,可脸上、头发上则是好多处有乌涂涂的污渍。好在一双手尚还干净,此刻正拿着一条咸鱼,一手撕了一小丝儿,插进嘴里,不知是要咀嚼还是剔牙。

    她眼神却飘忽,显然不是在认真对付食物。

    头顶上传来水手舱中的讲话声。声音不算响,但还是能听得清晰,是老秋和虫子,这是两个水手的外号,他们的真名也不知道叫啥,反正水手的大名是张三、李四也没什么人去关心,只要有个顺口的称呼就好。

    这姑娘显正在入神地听着二人的说话。

    老秋快五十的人了,一辈子在船上,老得像六十多岁似的。虫子年轻些,二十出头,据说家里头预备了个未婚妻,事情已经谈好,彩礼也下了,就等他这次出海回去把这婚事办了。此二人样貌这姑娘早于那门缝中已窥见过。

    “还是早年好啊……”这是那老秋,不紧不慢的语气。这老家伙平日也沉稳,据说千斤重的一整网鱼打得了,大家都乐得蹦高时,他收网都能慢得让人骂街。

    “那年,我二爷爷三十岁整。我二爷爷可不是一般人,也不是干我们这行的。他出息,年轻时巧遇了高人,学了三年厨,这一年,当上了‘四海丰’的水案。老板惜他手艺,一个月给了十两银子的月钱……”老秋接道。

    “啥是‘四海丰’啊?”虫子应当是一脸懵样,但他向来虚心好问,尤其是对老秋。

    “哧!就知道你小子不能知道!我讲与你,叫你娃开开眼界。”老秋故意顿了下来,接着是簌簌之声,应该是装了袋烟,接下来,“嗒嗒”两声火石,估计再“啪啪”两口抽吸之后,舱里应是青烟袅袅了。

    因这造船之木木质着实特异,寻常火烛竟自难以点燃它,所以船上尚可以随意用火,只不要烧得太旺就好。

    虫子咳嗽了两声,但却不打断老秋。

    老秋抽了两口烟后,声音厚了起来,“‘四海丰’是十年前的大馆子,就在京城里西城央儿。天天人头那叫一个挤……除了忠王爷管的那个皇家的‘天福居’,谁敢说自家的厨艺比得上‘四海丰’?在京城的酒店中,‘四海丰’是妥儿妥儿的二把交椅!”

    “那现在咋个听不见呢?”虫子一顿饭除了馒头就是鱼干,没听说过大馆子倒也在理儿。

    “倒啦……唉。”老秋声音本就沧桑,这一句如果能配上秋风瑟瑟的画面,真个能催人泪下。

    “咋啦?”虫子问。

    “八年前,忠王爷手下的一号武师裘南山,号称‘就一拳’的裘爷,他的亲侄子侠虎看上了它。裘爷也没儿子,就这一个亲侄儿。兄弟和兄弟媳妇早年在裘爷还没成势时,为他挡了仇家,两两死在了武场,就留下了这么一个独子,从小儿就跟着裘爷。裘爷好武,一辈子打杀,也没个家室,就把这个侄子当儿子养。但可惜这侠虎学武不行,倒是学会了裘爷的气派,架子是学足了。裘爷手底下太硬,传言天底下除了三派掌门、世家家主那等天外飞仙般的人物以外,已经是少有了抗手儿。所以,侠虎真就成了虎前的狐,是谁也不敢招惹。据说当今皇上也见过他,还笑着踢过他屁股呢!呵,这人啊,一有了实力和势力,就没人敢惹了。”老秋歇了口气,吸了口烟,又幽幽地讲了下去。

    “这侠虎老大不小,有一天突然看上了忠王府隔壁护国将军杨赤家的小女儿。他是一下子迷上了。这侠虎因为身份,也交了不少京城纨绔,玩儿过不少女人,但之前从没动过心。这一次,他是真走了心了。他觉得自己份量不够,就求他伯裘爷,去请求忠王爷帮他求亲。忠王爷笑骂他,你一无材、二无钱、三无官,人家堂堂护国将军府凭啥会把小女儿嫁你?新晋的翰林李逊很得圣上赏识,人也风流潇洒、一表人才,听说他已经倾慕这杨家小姐好久,媒人已经进过杨府了,这事儿啊马上就要成了。你条件其实也还不算太差,还是找个别家吧。就这么几句话,这侠虎就被说开窍儿了。这往后几天里啊,他就闷在家里,也不再去喝花酒,也不去别处胡混了,他核计着自己也老大不小,该有份儿家业了。

    “于是他走遍京城,就相中了这‘四海丰’。单找这‘四海丰’的罗老板谈,说要盘下人家的店。‘四海丰’什么招牌啊?罗老板以为这侠虎是失心疯了,就叫家丁几个人推搡着给他轰了出去。这侠虎发了狠,乘夜领了裘爷的两个徒弟,三个人三把刀,一夜之间把罗老板一家上下四十余口杀了个不剩。抢了地契,伪造了买卖文书。罗老板家案发后三个月,官家没查出什么,侠虎便又露了面,凭了文书契据,公公然然地占了这偌大的酒店。京城明眼人都知道是这个亡命徒干的,但谁不看忠王爷的面儿?谁敢放声儿?听说为了过户,侠虎向裘爷借了三万两银子,送了京城府府尹王大人最爱的小妾,小妾美言了几句,这案子又未破,王大人顺水推舟,于是生米就煮成了熟饭。”话说到这里,老秋想必是烟尽了,要掏掉烟灰再装一袋,但刚刚燃得久了,烟锅子滚烫,一下子灼了手,老秋这手一松,“啪嗒”一声,烟杆子掉到了舱板上。

    “这侠虎占了‘四海丰’的事,京城老人儿人人知晓,等你路过京城,不信可以打问一下。”簌簌声中,老秋想必是又捡回了烟杆。

    “您老说的哪能不真呢?”虫子干笑一声,声音尽是憨厚。

    老秋一小会儿没吱声儿。想必是满意虫子的恭敬,又是装了一袋烟,“嗒嗒”燃起之后,说话声音又起。

    “咱这还是说我二爷爷。那时‘四海丰’老板一家都还在。那是皇业三年时分,上了秋,离京城近边的罗墟镇池吼家五条船出海三个月,天撞大运,打回了一条‘银首鲈鲳’。这鱼五丈长,瞧年月已经过了三百年。这么大一条活鱼,用了三艘大船,使了最结实的三层油丝网拖了回来。一般的这种年头儿差不多成了妖的大鱼,有这个中舱——”说着老秋敲了敲舱里侧墙板,“中舱里关着也就成了。但这鲈鲳不同,太烈,船舱里放着架不住它折腾,只能是用网拖。就这么着,走走停停。这鱼上了妖候年月,气力强着呢,把这几船的水手是个个累脱了形儿,才好歹拉了回来。”老秋抽烟。

    虫子这回急了,忙问:“那后来呢?”

    “嘿嘿,这后来啊,信儿传到了京城里。因为池吼家这回出海是轮到‘四海丰’包产,这鲈鲳的料理权,可就归了‘四海丰’。说包产你可能不太懂,这都是渔家和店家行当,就是这每家渔家出一趟海,之前就定好了如捕得大鱼、鱼怪都是归谁个酒店,当然酒店接了鱼也会按行规给钱。你干这行,终归要知道这谁家打鱼、谁家料理,怎么个办法,都是有千百年传下来的行规的,不是随随便便咋整都行的。打鱼的哪个时段出海,打几个月的鱼,回来鱼产中的上等货归哪个酒店,给多少报偿,怎么算账,都自有那章程。这些章程,就都刻在京城渔家豁子总部的一面大墙上,那一条儿一条儿地清楚着呢……”

    “渔家豁子是?”虫子不懂就问到底。

    “就是个俗名儿,实际上是这所有跟打鱼行当有关系的各家商户的一个协会组织。起先这渔家在老早年月儿为了渔场,为了好鱼,常发生些纠纷,仗没少打,人也没少死,但事儿还是没解决。这么下去总也不是个办法。所以最大的几家渔家就坐下来核计了一下,一起倡议,这所有的渔家渔户就在一起商量大家的事儿,有啥事儿,先就订好规矩,事后就谁也不可以改,都要照办。而这些规矩章程就刻到了一面大墙上,在这大墙边儿上,又建了协会的房子,所以这协会也就和这大墙连到了一起。因这墙上有个角有点缺了,人们就管它叫豁子,时间长了,这渔家的协会就都叫成了渔家豁子了。”老秋耐心地解释着。

    虫子没出声,想必是点着头表示明白了。

    过了一小会儿,虫子问道:“那这池吼家,‘四海丰’都发了一笔吧?”他这是边羡慕边递着话儿,正好就挠到了老秋的痒处。想是他伸出了几个指头,“两家每一家就这一条鱼就挣了这个数儿——”

    “多少?七万呐?”虫子壮了胆子问。

    “呲,七万?也就是你上船时间短,没见过世面,明了跟你说,七十万!”老秋的话吐出来余音袅袅,似乎都附上了武家内力。

    “七十万?!咕噜”虫子一口口水吞了下去,又小声嘀咕:“这都够娶一万个媳妇了。”

    老秋对虫子没见识的样儿不屑一顾,“钱是一方面,这各户渔家、酒店也都不是怎么眼红,毕竟这风水轮转,都有赚的时候。重要的,是这个名声儿!”估计这里老秋应该是眼睛瞟着虫子,查摸这后生的悟性,“这银首鲈鲳在《鱼经》里排名六十一,已经接近上三等了,前后五年间都没有出过这么好的鱼。”

    虫子连声称强,估计已经有点儿五体投地了。

    老秋这心里畅快,声音又高了两分,“也不再说这东家们的买卖事儿,就说这鲈鲳的料理。也亏了我二爷爷伺候的‘一刀儿’,就是那大厨儿,牛爷。牛爷出身龙山派,是肖掌门亲传的关门弟子,一手鱼料理是炉火纯青,而且也巧了,他专长的,是鲷类,正好就包括了鲈鲳这种。这鱼到了他手里,真是一分料,出三分味。这一次选上的头宴,十一个宾客个儿顶个儿是当世的高人。要么是世家的长老,要么是出了名儿的富商,听说,还请到了端王爷到场,这场面就别提多风光体面了。据说,这宫城里当年的老佛爷都赐了‘四海丰’的字。御膳房使了通传快马,用宫里秘制的百年玄冰盒子盛着,取了二两鱼髓。这二两髓,少说也值了五、六万银子,倒不是说多贵,是这事喜庆!有老佛爷张嘴,这就透了祥瑞!听说当时老佛爷年龄到了,血衰了,太医正愁着,就听说这银首鲈鲳出水。这鱼的髓那是生血的圣物,再老的人,吃了它,也能多享五年的寿元。老佛爷吃了高兴了,后来听说又赏了不少银子,比起买来都给得多。乐得罗老板几天没合上嘴。”

    说到这,老秋声音又降了下来,好似有了点神伤,“可惜这罗老板,挣了的钱终是作了别人的嫁衣……听说他全家出事后,外地的亲戚就一起来进京告了御状。但都被忠王爷、王大人压了下来。”老秋也是话里透了如秋般的悲凉和绝望。

    虫子见话锋要转,也不愿意老秋为这别人不挨着的事难过,连忙打叉问:“那这鱼的料理主要就是一刀儿的手艺最重要了吧?”

    老秋这时也回了神儿,缓了缓,方低咳了一声,道:“也是,也不是。”

    “这怎么说?”虫子好奇地问,他没想到这打叉的问题也能叉出说道儿来。

    “说难听点儿,这鱼宰了以后,才是一刀儿的天下。这宰之一字,却是比起一刀儿来,要难上那么个十倍二十倍的。”老秋的得意劲儿又上来了,想必眼里此时已有了贼光。

    “鱼我也宰过,一棍子就敲死了,有个啥难的呢?”虫子是真有点好奇了。

    “嗬,这说道儿可就海了去了。”老秋讲到这里,已经是有点道祖开坛的气度了,“今天就叫你小子长点儿道行!”

    虫子当是连连点头,“您老讲。”

    老秋“吱溜”喝了一口水,开口道:“这小鱼你不管怎么个搞法,这口味和那些肉质也都差不了多少。但这成了精怪的几百年的大鱼可不一样儿,这宰杀就是极讲究个成色了。杀得好的,鱼死得不痛苦,轻松,那它的肉质就鲜美,精华就都在。而这鱼的价值,主要就在这肉质和精华上,尤其是精华,都是天价儿。而杀得不好的,肉质差了,精华也破坏了,这样的话,好好儿的一条大鱼就糟蹋了。所以,这个杀法儿,就是个高难的技术活儿。这个技术,就叫祭。会做这事儿的,就是祭师。所以啊,这得到了了不起的大鱼的酒店,最着急的,就是找一个能杀这条鱼的祭师。二爷爷好像说过,这鱼也不是哪个祭师都可以杀的,不同的祭师杀不同的鱼。但为什么,和到底咋个分法,他也是不知道。”

    “哦。这想不到还有这么多的说道儿。这有钱人就是花样儿多。”虫子听得头似乎有点晕。

    老秋没管他,继续道:“所以啊,这不同的鱼怎么个杀法本身就不是个容易的玩意,但还有个问题,那就是你还得先认识鱼,这是个什么鱼?你得先知道吧?要不,你怎么杀?而这世界大海大洋的,这鱼几亿几兆的数量,你要想认全了,又得要多大个本事?多大个功夫?所以,你说我方才讲的,这杀鱼比那一刀儿要难,可说得对是不对?”

    “这么难啊?那咱们见天儿在这海里打鱼,也保不得能看得识得多少,不成那祭师们就得成天泡在海上,满世界地去看鱼、研究鱼吗?”虫子在与老秋的对谈中也逐渐学会了思考。

    “这还真不是。”老秋的声音突然神秘了起来,“要不是你提起来,我一般也是不乱说的啊。”说完这,老秋又是“啪嗒啪嗒”地抽起烟来。

    “行!求您老快说还不成吗?”虫子显然听一半儿,这好奇心被勾起来,人家又打住了话儿,吊人胃口,这搁谁也不爽。

    “嗯。我是听二爷说啊,他也是听别人说,这世上最早先早先的时候,是有个神明的,就叫做鱼神。这鱼神啊,神通广大,这世界上的鱼都是他的子孙,都是他造的!”

    老秋喘了口气,但虫子没有动静儿,显然是被这重磅的消息给震唬住了。

    “这鱼神呢,当然是知道这世界上都有什么鱼,每种鱼呢,又都是个什么品性儿。这鱼怎么杀好吃,哪里最好吃,哪里又最是精华,有哪一些儿妙用的,再者个,就是这些血肉啊、精华啊,又是个怎么料理才能得用,配什么佐料最得滋味儿。再有就是,这鱼一大了,有的就全身都是宝了,哪里能做什么用,怎么用,这些都在这鱼神脑袋里装着呐,那是个门儿清。但好在鱼神呢,也不藏私,可能是怜悯我们生在这个世界的世人,他就写了一本奇书,传到了这世上,供人们了解这些个门道儿。”

    “哇噢!那就是说,这祭师们都是学好了这本书了?这书得很厚吧?”虫子真个如上了井口的虾蟆一般,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

    “那肯定能很厚很厚的。但不过呢?这还有一桩蹊跷,这本书啊,倒是有个名儿的,就叫了《鱼经》,但好像这书却不是纸写的。只是这世上,还真没有几个人看过这《鱼经》的真面目!所以,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本书到底是个啥样……”

    “那咋个学?”虫子也是听得离奇。

    “祭师们都是和师父学的。”

    “那师父和谁学?”

    “当然是跟师父的师父学啦——”这老秋显然也是明白到底问题的根儿在哪,“这一辈儿传一辈儿,但这最早的一辈儿呢,就是和这个《鱼经》学啦!不知是个什么原因,这第一辈儿的看了这书,之后就不用这书教下一辈儿的了,之后这书也被秘密地藏了起来不给人看的。所以每一辈儿都没有几个人见过这书的真面目。这收藏了这书的真本儿的,渐渐就成了现在的世家儿。”

    “噢,世家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虫子这一天里真个是长了见识。

    “四大世家——欧阳、皇甫、上官、洛,据传各有一本,渔家豁子不知道哪个年月得了一本,还有一本流落在不知道哪里。这《鱼经》总共是由这六本组成,每一本虽大同,但也有小异,这是在每一本里都说得清清楚楚,肯定错不了的。”老秋缓了缓,“所以啊,这些世家也都是互相照拂,再互相派学生到别家去学习,你来我往的,也都是常有的事儿,毕竟有的东西你有我没有,可另一些是我有你没有。久而久之的,各家也就大致都知道各自的那一本都有些什么内容了。不过,总是难保各家都留那么一手儿,总是能分出来,在哪一门上,谁个更强一些。比如说,你家是料理这上强,有些独门的手艺,可能我家在识鱼上好,这有的鱼我认得你认不得,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这么说,这《鱼经》的原本得很值钱了哈?对,那第六本还没人找到呢,这要是找到了,可就能卖不少银子了吧?”虫子敏锐地抓住了要害。

    “呲,你这说得倒是不错,只不过啊,这东西可还真的都不好用银子来称量了。一本书,就造出了一个世家,这世家有多少钱你知道吗?世家里有多少人你知道吗?一件东西就能造出它来,你说这东西得有多珍贵?就这么比方,你要是真得了这个,不用别个,价钱随你出,这要的人如果排了队,能绕着京城围三圈儿。”

    虫子啧啧称是。

    “但有个事儿你也得记住喽。这人啊,有多大身板儿才有多大的财。要是你又有了钱,又护不住,那就是天大的灾!罗老板就不说了,那就是个样儿!再说我们眼下吧。”老秋说到这儿忽停了一下。

    “怎地?”虫子忙问,他感觉老秋这话儿不寻常。就连此刻在木桶之中听墙角儿的人也是竖起了耳朵。

    似是老秋走过去查一下门关好没有,后才方道:“东家这里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了,现在这时候也是非常时期。我说话你记肚里就行,也别出去和别人乱说,你就真跟别人说了我也不会认啊。”

    虫子警醒:“您老讲,我听着,指定烂肚儿里,不会出去乱说的。”

    老秋住了会儿,当是点了点头,接道:“嗯。这趟出海前,家里原先出来的那两条船同时出了事儿,这个你应该知道,所以,这东家着急,就用这最大也最老的老‘虹’号出来碰碰运气。家里的老水手儿在那两条船上的多,这两个船一出事儿,就都折在海上了。幸好我前些天有事儿,就没去,这才没一起喂了鱼。但这一趟是东家亲自出海,我说什么也不能搁家了。老水手少了,所以才多了你们这些生瓜蛋子。”

    “我也是为了这趟海东家出的银钱多,我这娶媳妇,家里欠了不少钱,没办法,不找点快钱挣挣,这饥荒就还不完啊。这现在利钱都涨到七分儿了……”虫子也是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插话儿倒了句苦水儿。

    “这趟出来前,城西的三哨子来找东家了,三哨子你知道吧?”

    “知道,那个泼皮,下手贼狠贼狠的。听说好像刚入了什么什么帮了。”

    “对,那个叫虬龙帮。他来说虬龙帮要五千两银子收了东家的渔牌。说这虬龙帮,其实说白了,就是头些年那个什么蛇头会,也就是忠王爷先头不知怎么看上了,收到了手底下当马仔,当那打手的帮会,这几年来又收了不少人,最后成了现在这般好大个势力。可说回东家,他没吃那一套,一顿脾气下来,就把三哨子给轰出去了。可你说,这是不是就可能遭了人惦记呢?”老秋接道。

    “唉,谁知道呢?哦。对了,你刚说的那渔什么牌的,是啥啊,挺值钱吗?”虫子倒不关心老板会怎样,只这又听到了新鲜词儿,仍是勤快地问出来。

    “这是前些年豁子搞出来的玩意儿。说白了,就是打鱼的一种许可。值不值钱的,我一会儿说一说你就明白了。“老秋解释道。

    “鱼自个想打,出来打就得了呗?还要个啥许可?”虫子不懂。

    ”你看来是真不懂。这个许可有时候还是要有的。“见虫子完全听不明白,老秋耐心道,”这么说吧,这大海虽大,但这渔家也是越来越多,你家到这儿打一网,他家到那儿打一网的,互相常常就起了争执。所以啊,就想了个辙,就是大家在年初儿就分排好,你家啥时打、去哪儿打、打多长时间,再者,可以出几个船,这些都在起头儿就商量好。之后,大家伙儿按这个章程来,就不用打架了。但这谁家谁户儿的,总得有个凭依,不然今年谁认识我,明年又谁不认识我的,弄起来麻烦,于是大家就做了个凭证,叫做渔牌。同时说好了,这一年头儿起了年,你要出海,就得有这渔牌,有了它,就说明你已经被定好了上面说的那些个许可。”

    “那这个是一年一发吗?”

    “不是了,老户儿手里的就一直用着,上面都有编号儿。要有新来的渔户儿,那就得到这豁子去申报,得等明年起年儿时,给你新发牌,参加这渔场的分排。”

    “那这渔牌也不难搞吧?三哨子咋还花钱来买?你又说它值钱?”虫子不解。

    “不难?你且听我说明白了。这开始时吧,也确实是像你说的,不难搞。但后来吧,这渔牌需求越来越大,有别个转行儿来的,有老户儿分家的,总之这个量就大了起来。但这好渔场总是有数儿,大家又都想能轮到,而这户数越多,好渔场就越难轮到,所以这大家又都开始不满意了。前两年时间,豁子限了新放牌子的数量,这申请牌子一下子就难了起来。豁子里管发牌子的两个书记官儿,那时候那肥的,都爆了。听说其中一个一年里光老婆就又娶了三房,地也置了几千顷,几辈子也花不完呦。”老秋也是有些艳羡,“但好景不长,这去年年初开始,这牌子干脆停止发放了,说是要清理整顿,行业自律,这么一下子,这老牌子一下子就值钱了。”

    “怪不得啊。可这各家各户都得指这个吃饭,谁又能卖呢?”虫子问。

    “还是有。就过去也有,但那时候儿不值钱,新办也不费劲,谁还去花钱买旧的?听说那时候不想吃这碗饭了,这牌子都有扔海里的。”

    “那留下来可就发了。”虫子直流口水。

    “谁说不是呢?谁又有前后眼?但也不是没有明白人。有的人早早就开始买这些别人不要的牌子了。”老秋悠然道。

    “谁啊?”虫子好奇问,想是也佩服这人有眼光儿。

    “还能是谁?忠王爷!五年前,老掌总儿欧阳志远欧阳家主受皇上册封,去当了国师,他徒弟忠王爷就接了这师父的班,当上了这个渔家豁子掌总儿。在这前后,他就开始派人在世面儿上收了。那时也没人注意。后来这一限放,大家突然都开始想到去买老牌子了,可这一瞧不要紧啊,这世面儿上已经是没有了,少说九成儿九已经被收走了。后来又搞严查违反豁子年初章程行动,又没收了一批老牌子。这加上最后的停止发放,这老牌子的价格就像是坐上了钻天猴儿一样儿了。”老秋顿了顿,又道,“其实这老牌子呢?掌握数量最多的,就是这忠王爷了,听说他手里的,估么着能占到总数的近三成儿了。”

    “嘶——”虫子吸了口冷气。这有人满世界用大把银子去买一个东西,而另一个人手里却是拿着大把的,这得是多少钱?

    “东家自老老爷子起就开始干打鱼这一行儿,几十年的打拼挣下了家业,老爷子也是努力维持,倒也没让这家业倒了。等传到了东家这里,前些年,这买卖又做得更大了,关键是前两辈积累了不少的老水手儿,这家里最多时共养了十几条船,要不是老水手儿多,又都忠心耿耿的,这哪能那么容易摊起这么大的摊子?倒是后来,这不知怎地,买卖是越来越难,这船才一只接一只地沉的沉,卖的卖,少了起来,直到原来三条又变成了这一条。”老秋停了停,好像是喝了口水。又续道,“前两条船不少人说是犯上了海兽,这次出海我看出来了,东家是要孤注一掷了,要么抓了海兽,或是打一船鱼回去,振了家业,要么就一输到底。我也就是跟他一道儿搏这一回。打海兽最刺激,利最大,但也最是危险。我老骨头一把,这一辈子什么阵仗也见了,什么享受也都享受了,也没什么遗憾,所以就不在乎什么险不险的。你这生瓜蛋倒是要小心再小心了,别没事儿往那危险地方冲,这小年轻儿的血热,最容易刺激上头,一下子就什么都不顾了……但说回来,这水手儿一辈子的命啊,也就是这个样儿,指不定你今天在,明天就没了,谁也指不定脚底下的下一个浪头就能收了自己。还有那水匪海盗、鱼怪水兽儿……所以这个都是管了今天不管明儿个的。你常见那水手儿们回了港,哪个不是花天酒地的?不是为别个,这行当是挣得多,但你也得有命去花啊!所以那有成了家的还好,把钱交家里,给了老婆孩子,也算是值了。但要是那光棍儿,这兜里大把的银子,到时还留给大海啊?还不是早点享受了,早点儿不留遗憾?所以啊,我这老骨头也就是豁出去了。”

    “希望我们得神佛保佑,平安无事吧。”虫子的声音充满了祈祷的味道。或是听到了他的祈祷,就在此时,突然就听得“咚”的一声,船底猛地一个震动,船身也竟自一晃!

    ——船底碰到东西了!

    先不说虫子和老秋是什么反应了。且说霍雨儿,就是那个木桶里的小姑娘,就感觉到脚下的桶被震荡的船底板向上掂了一下,又很快地落回了船底板上,因为晃动而就在原地转起了圈儿。

    霍雨儿借身体稳了平衡的当儿,一个“千斤坠”,下盘腿脚一个巧巧的拧劲儿,硬是把木桶顿住,不再转动摇晃了。

    之后,就听到水手远远地传来的呼喝声,好像是要看船是不是触礁了,有几个水手已经开始向船底舱跑来,应该是来看出没出事儿,有没有破洞漏水。

    霍雨儿一听这动静,心道要糟,触不触礁不知道,但自己这偷躲在这儿,被发现是基本妥妥的了。她这趟是偷上的船,任谁都不知道,却是想瞒了船上所有人,一直要躲完了这整趟海的。且这是自家的船,也不能把水手“杀了灭口”,看来只能想办法再躲到哪儿去。

    四下一打量,门是决计不能走的,不然正好会撞上来的人;脚下是船底板,也没空隙,更没有什么地窖啊、暗坑啊什么的;头顶上是甲板之下第二层的地板,莫说能不能躲得住,就算真躲住了,难保谁抬头望一眼,也就发现了……

    咦?就在四下都没什么可躲地方的时候,霍雨儿突然发现了屋角儿处戳在那儿的一个梯子,以前以为就是搁在那儿的物件儿,但细看之下,它上头的“天花板”竟然隐隐约约是有一块活动盖板的样子,似乎从梯子爬上去能上到上面。

    霍雨儿为这个发现而惊喜,管不了那么多了,试试看真能上去不?于是她一个小蹿身儿,双脚就稳稳地落在了木桶的边沿儿上,身体呈微蹲状,却不摇晃,而这桶也是纹丝不动,显出她下盘的功底还是满扎实。

    跃下木桶,三步两蹿地,她爬上了梯子顶端,用右手按了那活板向上轻轻地一托——谢天谢地,这板真的是活的。她仔细听了听上面的动静儿,也没有什么声音,应当是个没人的房间。“不管了,先上去再说。”她心道。将那盖板向一旁平移了开来后,霍雨儿一蹬腿,就将上身钻进了这头顶的洞口。双手撑住了洞口边沿儿,四下一看,果是没人,就一个缩腿,双脚稳稳地踩在洞口的边缘上,手一推,人就蹲了起来,再随手把旁边的盖板轻轻地重新合了回去。

    “危险暂时解除。”霍雨儿又四下张望,看看这个房间是个什么布置、用途,好判断下一步的行止……

    霍雨儿是霍家家主霍启云,也就是方才水手们所说的东家的女儿。霍启云只有两个孩子,乃是双生的龙凤胎,霍雨儿还有一个同胎出生的,弟弟,他的名字叫做霍风。霍风这名字虽然轻灵,但实际上却是个心性不全的人,说得通俗一点儿就是半个傻子,心地敦实,同时特别不爱讲话,反应也很缓慢。平时只有霍雨儿时常陪着他,其他人都没有谁与他交往。

    霍雨儿却是天生的好动,所以四邻都传言,说有道士给霍家看过,这霍家双生儿女是在胎里犯过煞,弟弟的一魂被姐姐占了,所以才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儿。也正是因为这样,到了现在这十三、四岁了,本是女子开始谈婚论嫁的岁数,但却还没有一家门当户对的乡邻来上门儿说亲的。

    霍雨儿其实长得不坏,准确地说,还应该是很有美的潜质,尤其一双略上扬的凤眼,有一种难言的娇媚,但同时却也是那又野又辣的味道,整张小脸看去,给人一种轻灵和俏皮混合而成的好感。

    但不过她实在是太淘了,又从父亲那里死缠烂打地学了几年拳脚内功,把身体倒练得轻灵如燕。但在行家眼里,也不过是个将将快要入门儿的水准。寻常对付一个壮汉,乘人不备还可能打得倒,但要是正面对垒,胜算也就在五五开。

    练出的真功夫倒是有一样儿,就是把这“赤龙”斩了,说俗话就是女孩子家每月那例行的烦心事,她用父亲传授的内功心诀,给尝试着做到了,也不知道结果是好是坏,反正好像负作用也不是很明显,听说顶天了就是个不孕不育,不过不能生孩子对霍雨儿内心来说是不是坏事还是要两说。

    这霍启云也确是有独到之处。早年他曾在家境富足之时,被辗转送到了六、七百里外莽山上的一个武林门派——“莽山剑派”去学习武艺。原因则是家族里有时会有船被海盗拦截,水手们虽也孔武有力,但奈何不是海盗的对手,所以常常吃亏,不得已,这就派了这未来的家主去学习武艺,是要把家里这块短板补上。

    霍启云也很争气,在这个武林中排得上中上等的门派里,最后凭了自己的资质和努力,拜到了传功长老的座下,五年下来,一身的内外功夫已经达到了后天圆满的境界。至于到达先天的那一层窗户纸,他下山回家后用了十年,也是还未能捅破。毕竟,武林里也是十人中有九人被挡在了这里。

    随着年过二十又奔三十,家业在身,他渐渐地也就息了更进一步的念想,只是每日晨起打拳的习惯却是雷打不动。其它的时间则是操持家里,娶妻生子,功夫突不突破,是一切随缘了。

    作为后天巅峰的武者,出手近七、八百斤的力道,寻常海盗别说照面,就是几个人一起上也就只是一拳一腿的事儿而已。所以海盗见了霍家出海的船,也就不想着下手了,这也多少算是给了莽山剑派的面子。

    霍启云只娶过一房妻子。而这位夫人人长得漂亮,但就是身体有些先天不足,又怀了这龙凤双胎,这生产上可就吃力了,但偏又是不小心受了风,所以这孩子生下不久,就不治去世了。为感念亡妻,霍启云一直还未再娶。但因为儿子痴呆,难承家业,女儿又是早晚要成为别家的人,所以周遭都劝他再走一步,毕竟家业要传,而男人三妻四妾尚且可以,何况像他这样丧偶的?而且他这霍家虽不算显赫,但也还殷实,续个弦总不是过分的事,主要是得再生个健康的男丁。

    待他在犹豫时,今年起,坏事情就接踵而来了。明的天灾,他知道能抗,毕竟豁子里已经联系了钱庄,为霍家刚沉的两条船的活金,就是保险的那种,五十万两银子也是筹得差不多了,只要再四个月就能付过来。但现下家里这么些的家人、水手,每天都是出项,如不能出海,也就可能挺不到活金到来。

    所以他一咬牙,起出了家里备用应急的最后一笔银子置办了备品,亲自操了这家中唯一一条剩下的最老的大船,趁还在自家渔期时出了海,希望能打些鱼回去周转。

    而至于那人祸么,“那虬龙帮似乎对自家渔牌有意,但自己也不是面人儿,可以任人拿捏的,要拿,自上门来战吧!”这当是霍启云的心意。

    现只看这海上方位,经过了之前半个月的航行,正是已经到了“百藻之渊”边缘,也便是自家打鱼的范围。

    言归正传。霍雨儿现在是身处一间暗室之内,她自眯起眼睛适应这里的黑暗。在底舱里光线本就已经很少了,所以到这里也并不觉得多难适应。只见这舱室四周竟无什么器具,对面只是有一扇门,想是个过渡的房间,里面那间舱室应该才是有功能的。“待过去再看看了,这间毕竟也不是适合长久停留的地方。”她心下琢磨着。

    ……

    霍雨儿这次离家,是因为近来家里气氛着实沉闷,又听老人说自家今年这渔场里许是出了海怪,这才把前面两条船都打得沉了。而这次父亲亲自出手,所以必是要擒了这海怪的。

    听到这么刺激的事儿,霍雨儿的心里就像有猫爪抓挠着的一般,是再也定不下神儿来,在别人眼中的天大危险,在她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妮子眼里,反成了万分有趣的好玩儿的事儿。因为父亲那里必定不会同意她随船冒险,水手中又都有女人不能上船的说道儿和传统,所以要想赶这场热闹,只有偷渡一途。反正霍雨儿自觉得自己饭量也小,带上个一个来月的干粮清水也没有多重,于是就偷偷地携了父亲早先送她的贴身水靠,背了水粮,借口闷了去山里耍几天,就在这出海前两天从家里溜了出来。

    好在她翘家出去胡闹也不是一次两次,久而久之大家也自习惯了,所以倒也没有谁去注意她。然后,她趁着下晚没人的功夫儿,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了自家的船,并找到了底舱这个好位置。船开航后,一路半个月下来,她藏得稳实,却也是还没有谁发现这船上竟是多了一个人。

    每天她也没有什么事,除了站站桩,养养神以外,就是听这头上一老一少水手的闲聊攀谈,偶尔还能听到那老秋和这未结过婚的少男说些个荦腥段子,倒是听得她面红耳赤,心跳不已,加之浮想联翩,这日子倒还端地过得。但可惜好景不长,现在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打断了一直以来平静的节奏……

    霍雨儿轻手轻脚走近那一扇门,生怕门后有人,会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然后将耳朵凑到门上贴了,细心倾听那一侧是否有声音。

    许久,似乎那一面始终是一片沉寂,“应该,里面没有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壮着胆子,小心地用最小的力气将那门轻轻地推进了小小的一个缝儿,一面听着里面的反应,一面从那条缝隙之中向内里窥看。

    只见里面确然是一间舱室,舱室的地面上洒着银白的月光,说明其中必是镶有朝外的琉璃窗。

    因为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所以,霍雨儿索性加大了动作,将门开得大了一些,最后,她猛地将头伸将进去,看了一下房间里面!

    一看之下,终是放下心来,一个闪身进去,回手将门合上,这舱室里仍是没人。

    与上一间不同,这一间更大更宽敞一些,但只高度略矮。门的对面有一排舷窗,上面镶着厚厚的天然琉璃。

    这天然琉璃在沧浪大陆十分常见,山中也出产甚多,这造船上多被使用,百姓人家造房子也自用得,乃是如那山中林木一样,是自然赐与大陆生民的慷慨礼物。

    琉璃很纯很透,将外面的月光全然放进了舱里来。细看之下,这海面已然离这舷窗不是很远,只在窗下缘之下一人多高,想是船只现在空载,干舷偏高,待回航时满载的话,海水应该会到这窗子附近,或者甚至会漫过去,使这窗浸在水下。

    门的右方是一面舱壁,但奇怪的是,其上也有三扇窗户,每扇都有人的肩膀宽窄,小手臂般高。窗里黑古隆咚,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其中的空间非常之大,想来应该就是那老秋所说的什么“中舱”了,可以关押普通的大鱼、鱼怪的。

    门左侧不远也有一面舱壁,摆着两把简单的椅子,但样子看上去却很是坚固。

    门本身这面舱壁上却除了门以外,什么也没有。

    霍雨儿坐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她忽然明白了这里是做什么的。想来如果那三扇窗那一侧的中舱之中放进了大鱼的话,这里正好可以观察里面的情况,这个舱室应该就是一个观察室。

    目前中舱里什么也还没有,这里暂时应该也不会来人,但如果什么时候里面放进了鱼,那这里恐怕也不是可以藏身的地方了。想到这里,霍雨儿心中有点烦乱。

    听外面,好像查船底的水手已经是查完了,当是没什么问题,许是有哪条大鱼经过,不巧正碰到了船底吧?

    霍雨儿又想到是不是再回去底舱,但现下已然来到了这里,显然这里也比那底舱的环境好上许多,至少可以看见外面的月光、大海,

    “先在这里呆上一阵子再说吧。”她心里想道。

    说到看大海,这里的确也是个不错的地方,虽地势不高,不能像甲板那样俯视广阔的海面,但这里更接近海面,看到的海反而更加清晰真实。

    她不由漫步走到了舷窗前。海上现下正还是漆黑的一片,近处海水在起伏,但船始终平稳,并未随着这波浪而上下运动。远处一点儿,能看到海面上被抛起的海水形成的浪花,一条一条的,如老和尚额头的白眉。但常常只是一闪,立刻就又隐去了。

    就在霍雨儿望着月光下的大海开始有点发呆之际,突然,外面不知是谁一声大喊,声音尖厉:“大蛇!快来看呐!好大的蛇!白蛇!”

    紧接着,很快就又有不少的人声:“是啊!我看见了!在左舷!天啊!居然有这么大的蛇!”

    “啊!我也看见了!就在左舷中间!”

    “它怎么不动?是不是死了?太大了!”

    ……

    霍雨儿知道,这下真个是遇上海怪了,心里顿时痒痒得不得了。想出去看看,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出去才不会被人发现。急得在舱里来回疾走,苦思可行的偷窥路线。

    正无计间,又听人喊:“好像不是蛇啊?有角!”

    “还有腿呢!四、五、六,六条腿!”

    “还有翅膀呐!有一、二、三,三对翅膀!天啊!它还会飞!”

    “谁知道这是个什么啊?”

    “老秋,你见识广,这是啥啊?我们是不是发了?……”

    后面这个声音熟悉,是虫子。

    霍雨儿暗骂,这该死的船舱,为什么不再低一点儿?因为她发现其实这海怪就在她这边船舷,只是它在海面浮着,贴着船边,但处在自己舷窗下面的视线死角,任她拿椅子蹬着、跳起来看,就是看不到!真是让人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如果别人知道一个大海怪就在自己脚下不到八尺远,恐怕得吓个半死,可霍雨儿这朵奇葩反而是兴奋得不得了。

    可就是苦于听得到却瞅不着……

    就在这时,忽见自己面前的窗子一暗,接着是很闷的“嘭”的一声,船身又是一个轻轻摇晃!霍雨儿一惊,下意识地看着舷窗,只见一片片大扇子一般的白玉似的半透明的鳞片,就在窗前渐渐加速地向下滑动而去!不一小会儿,就是一只如车轮般大的有竖瞳的眼睛从窗口掠下。这眼睛掠下的速度不慢,但霍雨儿眼光锐利,还是清楚地捕捉到了它。

    不知为何,霍雨儿瞧见了这如此巨大的眼睛,却是一点儿害怕也没有,反而她似乎看懂了它的眼神。

    这个怪物也在看她!对,就是在看她!而且,“这个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心下琢磨,不过不论怎么想,却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扑通”又是一声闷响,窗前一片大大的水花涌上来,被打碎后变成了水沫子又流下去。怪物明显是从水中挣扎抬起了一次头,就又倒回水里了。

    “它受伤了!在尾巴上!它没尾巴了!”有水手大喊。

    “对!还有血在流呢!好多的血!”又一个眼尖的水手。

    “我们是不是可以抓住它?”是虫子在喊。

    ……

    外边乱成了一锅粥,霍雨儿反而宁静了下来,好奇心褪去了很多,那种刚才抓住内心的熟悉感又上心头。

    但在哪里见过这个眼睛?哪里又可能见到?这明明是个谁也没遇到过的怪物,她就是在做梦里也不记得见过它啊?

    可这种熟悉感又是如此真实,而那只眼睛里明明也有一种情绪,她能读懂那种情绪,那是一种很寂静的情绪,如同老朋友见面互道一声“你好。来啦?”这时的神情。

    这种情绪也传染给了霍雨儿,不再需要躁动。这怪物虽巨大狰狞,但她不知怎的,就是相信它不会伤害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这事简直是太荒谬了。霍雨儿摇摇头,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并暂时将这些希奇古怪的念头排出头脑。

    这时,一个厚重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的嘈杂:“老侗,这是什么鱼,你可识得?”这声音霍雨儿识得不能再识得,正是她的父亲,这条船现在的船长,霍启云。被问的人霍雨儿也有点儿印象,老侗确是姓侗,是霍家的老水手,在识鱼上很有一手儿,比别人的水平高出一截儿。

    “回东家,这鱼样似海蛇,但又不是,像传说里上鱼一等行七的——海蛟,但又多了腿和翅膀。老侗我孤陋寡闻,实在是说不准。”老侗人老实,从不夸大其辞,所以说话准诚。

    霍启云沉吟半晌,对水手们道:“李青、屠刀子、秃子,你们三个眼尖,盯紧点儿;马龙套、锅子,你们俩水性最好,顺只小舢板子下去,小心点儿一点点靠着船边溜过去,近点看看它的状态。我看它已经没力气了,不知什么原因受了伤,断了尾。如果它不动弹,你们可以小心点儿试试它,如果它就是不会动了,呼喝水子他们放绳子,开中舱,把这大家伙迎请进去。弟兄们,精神起来!我们翻身的时候可能来了!这票要是成了,霍某人决不亏了大家!”

    话音一落,水手欢呼一片。之后是各种忙乱声,放船的放船,绞索的绞索,不久海面上有人喊声传来:“东家,它是不动了,怎么碰都没反应,就是胡须还有晃荡,还活着。”

    霍启云也放了心,道:“水子,你们也去吧,上绳子,再记得打上印,老规矩。老侗,你领人去开中舱,进水时小心点儿,两边同时起,别临了翻了船!”

    “晓得啦!东家,您放心好了!”老侗的声音里也带了兴奋劲儿。水手最兴奋的就是开中舱进大鱼的一刻,这种成就感,比白花花的银子在眼前还要更带劲一些!那是一种让人血冲头顶的刺激感,那种成功感如同在一瞬间被海神附体了一般。

    中舱缓缓打开,海水灌进去发出大大的咕嘟声,好像有顶天立地的巨人在喝水。船身也随之一点一点地在下降。待下降了大约七尺左右的高度,那中舱中想必已经有了两丈多深的水。霍雨儿也趴在窗边看不很远处水手们七手八脚地往海怪身子下面牵绳子……

    十几道最粗的绳子拦过,甲板上的滑轮不停地绞动,这海怪就一点点地被渐渐绷紧的绳子弹到了中舱之中。好在“虹”号够大,中舱也够大,海怪也柔软能弯曲,不然还不一定能容下这近乎二十丈长的身子。海怪一动不动地任由这些水手的摆布,没有反抗力地被收进了船舱。

    “封舱!”霍启云及时命令。又是绞索声、机关声,中舱两侧的巨大如闸门般的船侧板又落下了,怪物完全被关在了中舱之中。

    “舱里够结实不?老秋?”霍启云随口问。

    “回东家,这中舱四围这二尺厚的铸铁足够了。这家伙要是没受伤,可能还要看看,但这个伤不轻,已经没劲儿了,舱里是妥妥的,准保没有问题。”是老秋。

    “成。那这趟就到这儿吧,看这大家伙的样儿,许是也挺不得太久。虎铳儿,告诉你刘叔打舵返航。再让瘤子他们多下点冰。”

    霍启云下令后,船工们又都忙碌起来,大船在风帆和巨大船舵的转动下,缓缓又坚定地拨转回了船头,终于指向了来时的方向,风帆全升,船速一点点提起,“虹”号如同水手们的归心,如飞般向沧浪大陆,它的母港——西华港驶去。

    一片大块的云彩恰慢慢靠来,逐渐遮住了半圆的月。光线暗了下来,风却也悄然大了起来。

    不过正好,船正需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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