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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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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不破面若死灰。

    今夜,他败了。

    先败在烛伊的狡猾,后败于纪允殊的敏锐,最终败给老者的忠勇。

    他原以为,只要静候烛伊落单,便可再次擒获,万没料到纪允殊会把人带走。

    手下接连重伤,自身也挨了两刀,才合围拿下这个老头子……他激愤无比,懒得再藏着掖着,立心咬死烛伊和此人为同党。

    再不济,只要逼纪允殊出手,“勾结洛松氏余孽”的罪名就直扣纪家头上,报了他的新仇旧恨。

    可事情并未如期发展。

    久留无益,他不可能扛着一具无名汉人残尸,东奔西走找寻荻夏。

    “曹某恭喜顾世子手刃奸贼狂徒!替我大冽除暴安良!”

    他朝惊魂未定的顾思白虚虚一揖,横眉怒目瞪向烛伊。

    美人玉立月下,如水亦如霜。

    那双带点棕色的眸子,似天上寒星、空中冷月,冰沁沁的,也在回瞪他。

    她到底是什么人?

    曹不破暗自磨牙吮血:终有一日,教你落在我手!

    他细细触摸和田玉坠上的“烛伊”二字,缓慢松开五指,

    坠子从指缝间落地,自带铿锵之音。

    ···

    收拾、清理、搬挪……院外不时传来各种杂响,愈加衬出书房内的诡异静谧。

    烛伊立在高几之侧,手攥摔裂了的坠子。

    睫毛轻垂,为星眸投下几许深沉阴影。

    猫屁颠屁颠跑入,大剌剌团在她脚背上小憩,咕噜声打破沉寂。

    纪允殊姿仪慵懒,斜靠座椅扶手,随意翻阅书册,仿佛那场夺命纷闹不曾发生。

    良久,他浅抿清茶,话音也带点芳冽气息。

    “姑娘先前问在下哪里‘不寻常’,现下既有闲暇,纪某便略提一二。”

    “民女洗耳恭听。”烛伊俏静面容没太多情绪。

    “姑娘手上勒印,能得出有自身挣脱的摩擦痕迹,且曾被锐物体划出细小血痕,绝非像你所说,由曹不破松绑。

    “曹不破下颌有淤青,显然是你趁他弯腰时以膝盖撞的,其余角度皆没法造成此伤;他脸侧、颈脖、肩膀、手臂被烫出水泡,可见你曾激烈对抗,不存在‘他错信你,安然洗澡’一说。

    “他头一次追踪你时没带佩刀,但押送那名老者时,刀鞘有烈火烧痕,刀身颜色发乌,想必受你突袭,出其不意地落了下风,武器一度遗落火中……”

    分析丝毫不差,烛伊禁不住捏了把汗。

    纪允殊续道:“曹不破来蓟城多年,戎马奔忙,一心调回京城,为家族挣荣耀。虽传有好色之名,但大半为掩盖他对爱妻离开的痛苦,私下绝不是处处留情之人。

    “他若对你本人有所图谋,许是受了什么刺激,要么是你故意勾引他,要么是你有某些特质,激发了他的欲。”

    烛伊:“……”

    “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开口说话时,他气愤至极。以我推断,你最初装聋作哑,使之误会你不会汉语,他才大胆在我面前撒谎。

    “若他对你只存色心,坦白交代,既是‘未遂’,便无大过;非要给你安上小偷罪名,明摆着掩饰真实目的。对应你的异族容貌,一切昭然若揭。

    “此外,传闻洛松氏善于配制草药,能让猫咪兴奋或亲近。此事在冽国鲜少人知,我恰巧是为数不多的一员。大虎离家出走后主动投入你怀抱,故而……即便你非洛松氏,也与他们有关连。

    “所以,你一点也不寻常。”

    纪允殊无视她微微咬唇的怨怼,悠然行至她身侧:“刚才那位老人家,姓什么?”

    烛伊:!!!

    “你们是一伙的。他宁死也不肯出卖你,你一定很重要。而你于心不忍,也明白他活着必将面临更悲惨的折磨,因此忍痛让他死得松快些。

    “要不是我那大外甥过于激昂,无意中助你掩饰了悲伤之情,你大抵蒙混不过其他人。说说看,你是什么人?来大冽目的何在?”

    眼看纪允殊好整以暇地摊开她“不寻常”的种种,烛伊意识到,这个人远比曹不破难对付。

    兴许他看透的比说出口的还多,但她不能招供。

    她认了,冯老护卫就白死了。

    她没作声,纪允殊倒不着急,在她四周悠哉踱步,每一步都教她焦虑更增。

    烛伊神色渐冷:“请问将军大人希望得到什么回答?”

    “姑娘,请恕纪某唐突。”

    纪允殊微笑望向她的左腕,骤然探手揪住她的袖口,轻轻一抖,使得她玉臂露了小半截。

    烛伊尚未反应过来,手镯已遭他一扳二捋,脱离手腕。

    “你!”

    她惊怒交集,惊的是他的眼力之好、出手之快,怒的是他无礼之举、嚣张之色。

    纪允殊手托金属雕花手镯,摆弄观察少顷,得出结论:“似银非银,内藏武器,你用它弄断了绳索。”

    烛伊如身无寸缕般,周身坠入冰窖,脸则火烫似烧。

    纪允殊又道:“其实你大可借此杀了曹不破,或许更干净些;但你心慈手软,也担心以一敌四,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加上此物容易顺藤摸瓜查清你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不敢用于人前,对吗?”

    烛伊料想他心高气傲,不齿与曹不破做同等阴劣行径,故意换了挑衅口吻:“大人要拿我一弱女子邀功吗?”

    “姑娘何须使激将法?”纪允殊笑了,“等你愿意如实相告,我再归还这镯子。好好考虑,不着急。”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扣押她的私物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烛伊脑海中混沌如寰宇初开,全然捉摸不透对方的意图,却又灵光乍现。

    ——她终于想起,此人是谁!

    啊啊啊啊!

    为什么不长点心!竟惹了这尊瘟神而不自知!

    惊悸间,脚步声匆匆,书房门被人猛力推开。

    顾思白沐浴后换过一身白色长袍,头发披垂,眉眼载怒。

    “将军大人往日何等声威!今晚何以让人欺负到门口!你明明能救那老爷子一命!何以由着曹不破……”

    纪允殊打断他:“这世上受欺压之人多了去,我能帮得过来吗?再说,你晓得他什么来历?我若真出手,曹不破大可反咬我窝藏诺玛族前朝余孽,荻氏问罪时,我该怎样证明自证清白?若姓曹参本具奏,斥责我罔顾同僚安危,纵容歹徒行凶,我回京后有何面目拜见天颜?

    “这是大冽蓟城郊周家村,不是你南国宜京抚安郡王府!再说,老人家年事已高,本就有伤,还中了奇毒,未必能撑过三个月。他有心求死,你看不出来?

    顾思白怔忪絮语:“裴姑娘……和他真是一伙的吗?”

    纪允殊朝烛伊扬眉:“你自个儿问她。”

    烛伊踌躇——纪允殊猜出太多,狡辩毫无意义。

    顾思白一片赤诚,而她却利用这份赤诚,推动了冯老护卫的自杀。

    她不想诓骗他,却不得不隐瞒出身。

    “是,我认识那位老人家。”

    “啊!啊!啊?”顾思白抓头怪叫,“你不早说!你、你狠得下这心!”

    强忍多时的泪,滑过烛伊脸庞。

    “顾公子,我曾为宫中婢女,荻氏得势后,一不容于新王,二不容于家族,才想着乔装前往冽京,投奔远亲,并无不轨图谋。

    “冯老护卫效忠先王,早已解官,此番东行,是为了求见三公主,诉说冤屈。他与我结伴同路,相互照应,虽非血亲,胜似亲人。

    “他听闻我被捕,担忧我这零落孤女受辱,才拼死解救;在二位跟前半字不提渊源,实为掩护我。我若公然相认,必被曹千总逼死。您且当我贪生怕死,可我只有活下去,才可向三公主传递的冯老护卫的遗愿!”

    纪允殊闻言,冲烛伊晃了晃镯子,意指她说的并非真话。

    烛伊屏气吞声,装作没瞧见。

    顾思白许久才恍然回神,叹息:“唉!身处乱世,又是弱质纤纤的姑娘家,你能如何?我舅甥二人等蓟城事了,将启程前往冽京。姑娘不妨与我们同行。”

    烛伊纳罕:如此之巧?

    纪允殊揶揄:“咱们的顾世子从南国出发,途径宣国,抵达大冽北境,一路上收留了多少人和物?齐家兄弟、高婶、乔丫头,大虎,叫烈风的马,还有三只麻雀……现在还想带个诺玛族女子?嫌不够招摇?”

    顾思白弯腰抱猫:“我养得起!况且,大虎喜欢的姑娘,肯定是好人!”

    “想留下她,有个条件,”纪允殊破天荒没反对,“裴姑娘……须在我身边,听我遣派。”

    烛伊:!!!

    顾思白:!!!

    “这、这这……几个意思啊?”顾思白傻眼。

    纪允殊嗤之以鼻:“她不是侍婢么?我正好缺一个。”

    “你果然不纯洁了!”顾思白给他投以鄙视眼神,转头问烛伊,“裴姑娘意下如何?”

    “听二位安排便是。”

    烛伊有把柄落在纪允殊手里,纵然千般不愿,也只好屈从。

    此人视美色如粪土,岂会觊夺于她?

    分明疑心她另有目的,需时刻放眼皮底下盯着!

    顾思白小声对烛伊道:“他这人向来不喜丫鬟侍女,脾气又古怪,你若受欺负,尽管跟我说,我替你……告状!告诉他长姐,就是我娘!”

    烛伊强笑称谢。

    顾思白又告知冯老护卫的埋骨处,劝慰一番,才携猫离去。

    灯影幢幢,纪允殊重回木案前,漫不经心翻了两页书,忽问:“会伺候人吗?”

    烛伊:……?

    “难道裴姑娘只服侍王公,不会侍奉将领?”

    “……”

    纪允殊失笑:“之前还急巴巴追在我身后,口口声声说,我对你有恩?”

    烛伊心如火烧,动作生涩地倒了杯茶,勉为其难奉上:“大人请用茶。”

    见纪允殊轻啜时眼尾隐带窃笑,她暗自咬牙。

    ——姓纪的!看你得意到几时!

    ···

    是夜,烛伊作为纪将军的“侍婢”,宿在纪允殊的外间。

    与他只隔一道绣屏,一卷珠帘。

    白日片段纷纭闪现在脑中,她困倦欲死,模模糊糊从思忆中拼凑出一些言论。

    兄姐数度提及,冽京有位侯府世子,本是矜贵骄纵少年郎,十六岁时罔顾家族反对,跑到边关驻守,先抵御住西南方后雁族的侵略,又厉兵秣马整整四年,积有战船三千,组建一支五万余人的水陆师军队,荡平了后雁族,收复冽国大片失地,乃至开疆拓土!

    少年将军,名声鹊起,二十岁已官拜正三品参将。

    其后镇守西域三载,还因承宣布政使久病,兼管民政,文政武治,把经历过地震、灾荒、匪患的小城,发展为边陲重地,俨然超越数百年历史的蓟城。

    若没记错,那人去年已任都指挥使司指挥使,前途无量。

    长兄天纵之才,一生傲气,从未对谁有过片言只语夸赞,唯那人例外。

    甚至还道,若两国交锋,首先得提防此人。

    那位年轻将军,依稀姓纪。

    烛伊一直认定,战功显赫之人,定长得五大三粗、粗犷蛮横!何曾想过会是个面如冠玉、疏朗雅致的青年!

    而且她明明记得,那人全名两个字?还挺别扭?

    对应顾思白介绍时说的“改字为名”,原来以前不叫这名!害她压根儿没对上号!

    好端端改什么名?亏心事做多了,怕被诅咒?

    烛伊习惯去摸左手,才想到母亲为她精心打造的镯子,已遭纪允殊抢夺。

    她恨他外雅内狠,处处设陷,真想把他掐死!

    但她一来只有被他掐死的份儿,二来,就算侥幸弄死他,冽国上下定全力追捕,她逃不掉。

    为今之计,她只能在心里偷偷掐他,然后借他之力挡箭,避开荻夏追踪,直到曹不破鞭长莫及,再偷回手镯,溜走!

    半睡半醒间,战乱、阴谋、背叛……包围了她。

    犹记父亲临终前气息若断若续的叮嘱,“三儿,先东行,再南下!寻回琉璃璧!进可东山再起,退则安守一方……此为王族秘密。”

    那三枚形状相同、材质颜色各异、纹理精细的圆璧,闪耀天外陨金的光华……旋转飞来,触手后碎成了粉末。

    不!

    烛伊惊醒,掩面欲泣,又恐惊扰一屏之隔的某人。

    深深吸气,暗暗立誓,不管前路如何艰险,她定排除万难,完成父亲重托。

    窗外月影淡去,密云腾涌。

    不多时,雪片恰似抛珠落玉,泼天而洒。

    她裹紧被衾,昏昏入睡,是以没注意,屏风后那挺拔身影,无声无息,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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