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折
“将军我想归家”
倒在地上的那人,不过有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面孔,是个不知名的将士罢了。
她的嘴角淌着鲜血,她瞪大了双眼,她的眼中尽是不甘,她死了。
这里是战场。
战场上的风儿总是冷飒,尘沙飞扬。仿佛在这塞外边疆上,只会是处处腥风血雨,怨气弥散蔓延。像方才那般倒在地上,被新一轮倒下的尸首掩埋的惨然面孔,会有百张,千张?还是万张?
祁玖微敛眸子,掩去那再淡漠不过的神色。风声萧萧,拂动了她垂落在侧脸的几缕碎发,更是令她身上战袍的披风猎猎作响。
她伸手掸了掸衣角,挥去那被脚下的将士死死拽住的手。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便是无力地垂落在地,扬起小片被鲜血染红的尘沙。
可惜祁玖的衣摆上却终究是留下了一个暗红色的血手印。
再看她的双手,亦是同样沾染鲜血。似是罪孽一般厚重的浓稠血液,自指尖缓缓滴落
“妻主”
倏得,倒在地上的将士,却是变作了那熟悉的面孔,陆花间。
“花间”
“我们回家”
“我带你回家”
她甚至听到自己喃喃之语,又更像是哽咽颤声。
恍然惊醒。
依旧是惊出一身冷汗。
“妻主,妻主妻主?”
只听得屋外指节叩门声清脆,连带着陆花间那略显急促的呼喊。
她下了床榻,顾不得敛去面上疲色,随意披了件衣裳便是几步来到了门前。
“何事?”她看着面带几分歉意的陆花间,柔声道。
陆花间面色迟疑,却依旧如实禀告:“昨夜的那些村民们现今都聚在门口了。”
“外乡人!还不快滚出我们村子!就是你们害得王五离村,疯婆子惨死,还有那可怜的赖皮赵和她家夫郎也被野狼咬死了”
“就是就是!姓祁的!都怪你们!”
“还不快滚出村子!”
祁玖冷着脸,站在院前,看着面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日子同她一同冬耕的几个女人,每日带着孩子去田里蹭自家夫郎做的吃食的几个男人,还有暴雪之后还向她要了些许肉食的猎户
现如今,各个一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模样。这些模样,祁玖可是在那朝堂之上见得多了去了,没想到在这小小的村落里,也能见着相同的嘴脸。只不过也不想想,她们也配么?
其间喊得最凶的是住在长弄堂对家的婆娘,前些日子还念叨着什么“你这姑娘心真善,倒是和我那在县城里做活的大女儿有些许相像。”
那婆娘似是觉得还不够长自己威风,便是单手叉腰,那肥嘟嘟的手指便是直往祁玖面上戳。
祁玖斜睨她一眼,那冰冷的眼神便是吓得她后退了半步。
接着,祁玖揽上陆花间的肩便是朗声道:“这位便是山神的神使。是何人竟敢对神使不敬!”
果不其然就见陆花间身子当即僵直,一脸愕然地瞧向她。
“神使?”
祁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好戏,正要上演。
此时的山林间,刚刚恢复面色尚有些苍白的张暮烟拉着弃儿的手,迈着细碎的步子,穿行着。
“喂我们这是”
“嘘”
才刚躲在一处高地的树干后,张暮烟慌忙转身伸手捂了弃儿的嘴,让他止了话音。就见后者被捂着嘴,一脸不明所以,只是茫然地瞧着她。
半晌,他才后知后觉掰开她的手,用自己手背使劲擦了擦唇边,不满地瞪着她。
昨夜张暮烟被祁玖和哑女救回了小木屋后,弃儿便一直待在屋外守着,斩杀欲图偷袭的野狼。至于木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三个女人究竟商量了些什么计谋,弃儿自然是一概不知的。
此刻,更是被那最为野蛮的张暮烟尽管昨日她替他挡了一箭哼,现在还不是被她给拉着满山野地跑。弃儿微皱着眉,却也难得顺从,没再开口说话。
“嗷呜?”
一个不合时宜的小奶音自弃儿怀中响起,就见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自他的怀中探出头来。
那小狼崽灰黄色的皮毛不知被何种染料抹上了诡异的纹路,看起来倒是有些威风凛然。黑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明明是才断奶不久的小崽子,却也学着那些山林间的野狼那般嗷嗷直叫。
“啊!他们来了!”
张暮烟正要教训那不懂事的小狼崽子,就见不远处的山路上出现了人影。
正是那些个村民!而走在最前方的,却是祁玖和陆花间。
“准备好!”张暮烟低声道。
“什么准备好?”
弃儿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一脸严肃从自己怀中抱起小狼崽,接着使劲往前方一抛
“嗷呜!”
就见那小狼崽黑溜溜的眸子满是惊恐,在空中挥舞着小爪子,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最后竟是半摔半落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就见消融了积雪的山林,仍有些泥泞的土地上,身上用金色染料画了诡异纹路的小狼崽朝众人龇着牙,扒拉着小爪子。
乍一瞧,倒是的确有些唬人!
“是野狼莫非真是如那外乡人所说是山神降世?山神怎么会庇佑野狼不可能!这世上哪儿有信奉狼神的!”村民们皆是大惊,一时间竟是惊疑不定。
野狼存在于山林间的野狼无论怎么样,都不会被猎户猎杀殆尽的野狼即便是那么可怕的暴雪,都没能从山林间消失的野狼
莫非这群野狼当真是有山神的庇佑!
村里那几个有名的猎户皆是面色一变,似是联想起往日的种种,不由自主后怕地退了几步。
“万物有灵,这座山自然也有神明。”此时祁玖站出来道,话语掷地有声。
“呜啊”
却听闻一阵悠扬的吟诵声自山林间隐约传来。似是在吟诵神明,这般咏叹似是梵音却又不尽然,仿佛能听闻那自天际传来的渺远钟鸣可再次侧耳倾听,又似是能听出有只泼皮的小野鹿在山林间倥偬飞跃,却又不知在何处蓦得顿步踯躅。
说出来,自然是谁都不敢相信,那古老晦涩难懂的音调竟是出自躲藏在高处的张暮烟。得亏这天然的地形,她的嗓音才得以被营造出空灵悠扬的质感。也令那些村民们无法判断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只道是山神降临的神迹
“你怎会懂这些?”弃儿好奇道。
张暮烟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几声,眼神飘忽:“咳咳,我随便乱唱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唱了个啥嗐,其实吧,你不觉得还怪好听的吗?”
“可”
“嘶”似是不小心扯动了腹部的伤口,张暮烟又开始龇牙咧嘴,朝着弃儿扮可怜。
弃儿当即紧张地看向她,关切道:"你没事吧?"
结果自然是张暮烟忽然又朝他嬉皮笑脸,惹得他气不过,只好连连翻白眼。
闹了一小会儿,不放心的弃儿还是小声问道:“喂喂,我们这样子,真的可行吗?”
张暮烟也收了笑意,撇撇头,努努嘴,示意他自己看下去。
“是山神大人显灵了”村民们面面相觑,却是纷纷将手中的锄头铁锹扔在了地上。
下一瞬,却见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身影自山林深处缓缓走出。
竟是哑女!
就见她穿一袭玄衣,面上和身上都同小狼崽一样,画满了金色的纹路。原本惨白的肤色难得有了几分血气,漆黑的眸子中也不再是无神空洞的模样,似是有了些许光亮。
“神婆!这样的纹路莫非她就是那神婆!怎怎么可能!哑女怎么可能会是神婆!
那村里最具权重的老婆子见到她手中的瓜子都惊得落了地,满地瓜壳。
“神是山神大人是神降!”她颤声道,显然是认出了那纹路的全貌。
其余的村民闻声皆是满脸惊愕,却依旧是跟着老婆子跪了下来。
未及众人反应过来,却见得那哑女身后又跟出了一个神秘的身影。
竟是一位同样身穿玄衣的男子。
只不过
却见他一条黑色的布条紧缚于眼前,似是患有眼疾。虽说他面容俊美,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可那蒙于眼前的黑色布条,确实是有些煞风景。倒是不得不说,这神秘的男子倒是和那哑女的气场有些相合。
“山神大人,会庇佑你们。”他轻声道。
“他是谁?”
躲在高处的弃儿纳闷道,怎么今日发生的事,竟是些他闻所未闻不堪想象的怪事。
张暮烟见他那迷茫样,只觉好笑,简言道:“昨夜救我的人。”
不同于弃儿的迷茫,陆花间的彻底愣神,村民的惊恐站在一旁的祁玖倒是淡定得很。
祁玖曾见过他。
早在当今圣上尚未登基之时,世上曾有一名神医。悬壶济世,医术高明,却是不知为何突然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
没想到,竟是流落到了此处,在这名不见传的小村落里隐世。
还恰巧被她碰见了。
“山神大人已动怒只因你们触犯了神大人的神使而神使”那男子语气一顿,“是他。”
神医伸手一指,便是指向了一指站在祁玖身侧的陆花间。接着,就便见到那哑女手心捧着一枚箭矢,朝着陆花间缓步而来。
“嗯?”陆花间愣在了原地。本就极度状况外的他,此刻更是只能向身边的祁玖投去求助的视线。
“妻主?”
直到哑女走到她面前,陆花间依旧站在祁玖身侧,只是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
祁玖朝他勾勾唇角,示意他上前。
见此,陆花间便也不再犹豫,只好顶着众人各色的视线伸手恭敬地接过那枚箭矢。
见到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箭矢,站在一旁的弃儿自然是心中一惊,可待他仔细瞧见之后,却是发现这枚箭矢和昨日见到的不是同一枚。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许遗憾。
古朴的纹路用金线勾画,被打磨得极具光泽的箭矢就这般躺在了他的掌心。
再后来,便是当即就变换了态度的村民们,拥着祁玖和陆花间下山回村了。
一直到回到自家院子里,陆花间才敢悄声问自家妻主:“她们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有什么山神吗?”
“当然是假的。”祁玖也伸手附上他的耳边,悄声道:“花间如此多谋,难道尚未发现这个村子的古怪吗?”
闻此,陆花间垂眸思索。多谋妻主是在说他吗?虽然并不明白为何会这么说他不过要说村子古怪的话自然是古怪的。应该说这个村子的古怪之处未免也太多了些。
村子中央那条与当地风格迥然不同的长弄堂,那曾被称作“神婆”的老婆子的离奇死亡,那对已经离村的赖皮赵夫妻为何又会死于村子后山
以及最重要的这座山林间的野狼为何永存不灭
陆花间看着祁玖,祁玖亦是看着他,看着那双墨色的眸子里全是她的身影。
他在等她的答案。
“你若是想知晓,我便将这一切都说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