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
那即将挥下的巴掌,在触上陆花间脸颊前堪堪停住。正因那深色的衣袖上,一只指节分明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连棉制的厚衣袄都陷入了指缝,只得瞧见层层衣褶。
可早已挥出的掌风还是再没法刹住,陆花间只觉面上一阵劲风,竟吹动了他侧脸的几缕碎发。
墨色眸子中闪过一丝流光,陆花间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身侧的身影,半晌才反应过来:“妻主!”
那赵家小夫郎也回过神来,使劲挣了挣自己被紧紧锢住的手臂,竟是没能挣脱。再侧眼看向那阻拦自己的身影,就见是个样貌不凡的女子。
长发高高束起,身材高挑,额间那条抹额中镶着小小的珠玉,似是璎珞而非璎珞。是他从未见过的稀奇额饰。
而那双冷若寒霜的眸子明明正盯着他看,却似是睥睨。从她眼中瞧不出半点儿怒意,但看他的眼神仿佛正在看一个死人,只剩一片死寂。
也只一眼,他便如同被蒙头泼了一桶冰水,顿时坠入寒窖,脚底发寒。
“我看你们谁敢动他!”祁玖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压低了嗓子呵道。
“你”他嚅嗫半晌,喉结上下不知滚动了几番,也才迸出一个音节。紧接着,就见方才还一副蛮横泼辣模样的他,却是瞬间躲到了自家妻主的身后。
只不过他妻主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方才被自家夫郎教训便可知是个窝囊的种儿,如今又有几分硬气,能护得住他呢?那一见便是唯唯诺诺的软性子,也只有在外耍赖皮时,才能占得几分优势。
“啊哈哈有话好好说,咱们几个都是邻里乡亲,有啥不好说的呢啊哈哈是吧?”只见她冷汗涔涔,汗颜道。
祁玖依旧是笑吟吟的,仿佛面上只有这副表情似的。可正是这种笑意不及眼底的冷笑,才更令人心生寒意。
祁玖只是掀起眼皮子,淡淡一瞥周身,便叫人两股战战,再没了上前开口的力气。
众人一下犯了怵,纷纷缄口不言。还往后退了几步,将围在一起的空地又扩大了几分。
那赵家夫郎脸色变了变,盯着自家妻主软弱的样子看了半晌,欲言又止。
“口说无凭,还请”
陆花间终于开了口,才说了几个字又突然顿住了,眉间紧锁似在思索些什么。
“啊赵十六!我叫赵十六!我家夫郎名叫张全!”那赖皮赵见状,忙讪笑着接口道。
“还请张全你能拿出证据说话,否则,请勿污蔑在下和你家妻主赵十六的清白。若你要说的,是今早赵十六与我谈了几句话的事那不过是我向她询问了我家妻主的去向,好去送饭!”
“鬼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心虚了,才会去田埂头送饭!大家伙儿给评评理,谁人不知祁家那小夫郎整日不出门,怎偏生今个儿和我家妻主攀谈了后,就出了门!还不是自己作怪!”他叉腰一顿,语速极快,不容反驳。
“当真是可笑之谈!”
此时陆花间也顾不得什么“小姐公子”的敬称了,只觉心中一阵滑稽可笑。好歹自己也曾是堂堂的丞相嫡子,如今却莫名其妙就卷进了在这别人的家里事,现在竟还得为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的污蔑,发声证明自己的清白。
没用的这些乡下村里人,可不会管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即便只要是明眼人,都能发现这场闹剧的实情。可她们只知道这里上演了一场好戏,还是新来的那户祁家的好戏。看戏,不过是她们喜闻乐见的事罢了。祁玖心知这一点,只得发了狠,准备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而素来以脾气火爆出了名的张暮烟此刻却站在一旁人群的角落中,默不作声。也不知是不愿趟这淌浑水,还是
“哼,早就看你们县城里的男人们不顺眼了!不就是投胎时寻了个好人家吗,只晓得动不动喊上一句‘小姐公子’,娇娇弱弱的,有什么用。哪儿像我们村里人,这般年纪早就生了娃娃,还得满田间跑,帮着自家妻主下地干活。生得一副狐媚样,可不就是想要勾搭我家妻主!”
那名叫张全的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眼神猛然变作凶狠,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竟是一下子变得咄咄逼人。本该算得上清秀的面庞竟是一下子变得有些可怖。
众人的目光意有所指,面上便是了然,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此事就此作罢!但这话我今天就撂在这儿了!你们这些个外乡人,休想和我们村里人沾上半点关系!”说罢,他便趁着祁玖动手前,一把拽着自家妻主的手臂回了屋。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他才是一家之主。
前面那些个话尚能理解,但这最后一句,怎么听都像是有
祁玖敛了嘴角的冷笑,神色担忧地看向身后的陆花间。却见他面上尚有不解之意,视线直直盯着远处。
她顺着他的视线远远望去,只见一名似乎是身穿玄衣的女子快速从墙角闪身离开,隐约看到披散的乌黑长发和一片衣角。
那是谁?祁玖不禁在心间纳闷道。
但还没等有谁向她解释,众人一看好戏已末了,也纷纷散了场,各回各家去了。
看着已经清场的空地,于是祁玖只好作罢,和陆花间一同回了屋。
此时的村落,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丝毫不像是刚刚发生了一场闹剧的模样。
夕阳落下,黑夜降临。
待到夜深了,月光皎洁,还隐约可见薄薄云层后的点点繁星。
扫去了积雪的院内,就见弃儿双手提着一个大木桶,一副有些吃力的模样,正欲走向陆花间的里屋。虽然弃儿早就使上了巧劲,但这大木桶于他少年的瘦削身材而言,还是太过笨重了些。
于是祁玖大步上前,便是伸手接过了弃儿手中的木桶。
“祁主子,等等”见势,弃儿忙想要伸手,似是不愿麻烦祁玖亲自动手。
而祁玖浑不在意,只是摆摆手道:“我来替你送进去即可。”说着,她便是领着木桶大步走进了里屋。
“陆侍君他正在沐浴。”
看着祁玖早就进屋的背影,弃儿无奈地轻声接上尚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终是独自一人叹了口气。
祁玖一脚才踏进了屋门,就见得一层衣衫落地。
修长笔直的双腿,洁白挺直的脊背,还有那
仿佛被当头一击,祁玖脊背一僵,手中的木桶直愣愣落在了地上。只听得“砰”得一声轻响,竟还溅出不少水花淌在地面上。
“妻主?”
一时惊呼,陆花间一时不知是该将脱下的衣衫捡起,还是快速迈步藏入浴桶之中
而终于回过神来的祁玖猛然转身,面色僵硬地对着墙边。
“热热水我替你放在门边了。”她结结巴巴道。
该死!花间怎么又忘了关门,而她怎么又忘了敲门!真是……太过无礼了!慢着,花间是自己的夫郎……其实,就算……也不对!她不能……祁玖只觉得自己如今脑袋只剩下一团浆糊,也不知乱七八糟装了些什么思绪,都开始前言不着后调了。
但烛光照映下的身影,还是恰巧不巧地投在了祁玖面对的墙面上。烛火摇曳,墙上的身影也跟着轻轻摇晃。
只能听闻背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虽然方才只是无意间抬头瞥了眼,并未看见什么祁玖却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那光洁手臂上一抹艳丽的规整红痕,俨然便是传闻中的守宫砂。
不知为何,祁玖这时忽然又想起,曾在军营里听到过的杂谈。
相传男子手臂上皆会点上一点守宫砂,以示贞节。守宫砂涂抹于手臂上便可始终不掉,但一经房事,则会自行脱落。
而在当今朝代,男子若是嫁了人作为侍君,没了守宫砂,那么便完全落在妻主的绝对权力之下了。这时即使妻主动手打死了她的侍君,那也不过是行使她的权利罢了。而若是没了守宫砂的男子想要再嫁,便是难上加难。这东西,竟是和一名男子的清誉牢牢挂钩。
前世的祁玖正是不愿毁了陆花间的一辈子,才从不曾碰过他。
祁玖盯着墙上那黑黢黢的影子看了半晌,默默咽了咽有些干涩的嗓子,只觉头脑发懵,竟是连如何开口发声都忘了。
而终于寻得一件干净衣衫套上的陆花间,也不知所措地背过了身子,嗓音低哑:“妻主若是想待花间洗净了身子便是……”
说着说着,却小声得连音节也听不见了,细若蚊吟。
一片静默。
陆花间久久没有听到回响,有些疑惑不解地回头一看,却是再不见自家妻主的人影。
唯有那扇木门孤零零地在门外来来回回地晃悠,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门边装满了水的木桶还向外冒着腾腾热气,地面留有些许湿痕。
竟是夺门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