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很小的时候，金无颜就觉得自己跟妹妹金有怡是性格完全相反的人，一个随了父亲冷心冷情，一个随了母亲温柔似水。因为这种截然不同的反差，金无颜大部分时候都是孤独的，金有怡则拥有很多玩闹的伙伴，就连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雷云筝也是更喜欢金有怡。

    对此，金无颜是很羡慕的，也想要成为金有怡这样的人。所以在父母和离时，金无颜冒出了一个极大胆的念头，与金有怡商议，交换了两个人身份，原本应该随父亲留在西城的金无颜成为了随母亲离开的“金有怡”，原本应该离开的金有怡则留在西城成为了“金无颜”，姐妹俩约定等到成年后，在西城重聚，到那个时候再将真正的身份还给彼此。

    然而世事往往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蓬莱岛对于无依无靠的普通人来说是个残酷无情的地方，在离开西城之后，金无颜与母亲的生活一直很穷困，不过她并没有因此就对交换这件事感到后悔，反而逐渐习惯了“金有怡”这个名字和眼下的生活。当母亲生病后，母女俩原本就不富裕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为了治病，金无颜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花光了口袋里的最后一文钱，却仍然是捉襟见肘。在穷困潦倒之际，金无颜亲手挖下了自己的眼睛，捧在手里感受到眼睛变为宝石之后，将它卖出去换了一大笔钱，可惜母亲所患为不治之症，这些钱花光后，母亲还是死了，临死前怜惜被自己拖累的女儿，叮嘱她去西城投奔“金无颜”。

    亲手把自己变成一个瞎子这件事，是走投无路下的冲动之举，但是金无颜没有后悔，也很快适应了目不能视物的生活。母亲的遗言和本身对金有怡的思念促使金无颜来到了西城，然而在找到金有怡前，金无颜走在西城的街上，先被雷云筝认出来了。

    雷云筝喜欢金有怡，这种年少时种下的喜欢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在“金有怡”离开之后开花结果，因得不到而成为一种偏执的念想。夺得西城城主之位后，西城一切尽在手中，雷云筝第一件做的事情是求娶了“金无颜”，像个花瓶一样摆放在城主府里，以慰藉相思之苦。

    他无数次想过与“金有怡”重逢之景，却没想到是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晴天，他们在街头擦身而过，仿佛是陌生人。

    对于雷云筝这个人，金无颜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隐约记得小时候他总是围绕在金有怡身边而对自己嗤之以鼻。她面无表情地听着雷云筝对“金有怡”诉衷肠，他言语中不加掩饰的心疼让她发笑，不过在听闻雷云筝是西城城主之后，金无颜并没有拆穿他一腔深情错付的事实，而是选择利用这个人的力量帮自己找金有怡。

    一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金无颜住在雷云筝给自己安排的住所，静心等待金有怡的消息。然而几月后，金有怡的消息没有等来，雷云筝却兴高采烈地告诉金无颜她的眼睛可以复明，随后他紧锣密鼓地安排人手，将一双从别处寻来的眼睛换给金无颜，助其复明。

    复明之后，金无颜觉得雷云筝这个人实在无用，竟一点“金无颜”的消息都无，思虑再三决定不再依靠这个人。然而很巧的是在她辞行时，雷云筝满怀歉意地说自己刚刚收到了关于“金无颜”的消息，后者眼睛受了伤，寻遍西城的名医未能康复，已经离开西城去别处求治了。

    听闻金有怡眼睛有疾，金无颜心里十分担心，雷云筝安抚说他已派人去另外三城打听“金无颜”的行踪，而后深情款款地向金无颜剖白自己对“金有怡”多年的思念与情意，希望“金有怡”能够接受自己。

    金无颜心中冷笑，却不得不依赖雷云筝的力量寻找金有怡的下落，于是听从他的安排入住城主府，配合他的一切举止，成为人人口中艳羡的城主夫人。

    金有怡却像是人间蒸发似的，数月都不曾有任何消息传回。

    金无颜对于雷云筝反馈的找不到人的说法不是没有过怀疑，然而她想不通雷云筝欺骗自己的理由，只能相信他。不过一切谎言都会有被拆穿的那一天，西城的叛乱者队伍日益庞大起来，雷云筝为了一举除掉这些人，暗中撤掉城主府的守卫，引叛乱者“趁虚而入”，实则早已另安排人手埋伏在城主府周围只待一网打尽。

    那场燃起的大火中，叛乱者几乎全军覆没，只有那个首领，凭着高超的剑术全身而退，并带走了一个被烧伤的人。金无颜在雷云筝身边隔空看了一眼，凭直觉认出了昏迷的人是金有怡，如坠冰窖。

    当人有了疑心，一切便都有迹可循，金无颜避开雷云筝的眼线将金有怡为何会在城主府的事情了解透彻，拼凑出了雷云筝一手缔造的荒唐故事——“金有怡”因离开西城而杳无音信，雷云筝成为城主后求娶“金无颜”，却不让“金无颜”出现在任何人面前，等到与“金有怡”重逢，他为了将心上人留在自己身边，两头隐瞒，取“金无颜”之眼助“金有怡”复明，等收到叛乱者有意起事的线报之后，雷云筝设计，明面是以“金有怡”为饵，实际上是让“金无颜”替其承担危险，这样既解决了那群生事的叛乱者，也除掉了“金无颜”。

    窥得真相，金无颜几乎喘不过气，恨不能亲手杀雷云筝而后快，可是金有怡被叛乱者那边带走，下落不明，她依然只能按捺住愤怒，等待机会。

    在宿戈一行人为找寻同伴出现后，金无颜觉得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总算来了。她秘密将记载“金无颜”的材料混入齐进威转交给宿戈的那堆卷宗里面，冒着被雷云筝察觉的危险去见他们，以西城的令牌为回报，用“金有怡”的名义请求他们帮自己寻找“金无颜”。

    上天垂怜，这几个人不负众望，真的将“金无颜”带了回来。

    金有怡的样子比之记忆中变了很多，瘦削、薄弱，一切有关弱柳扶风之词，都能用在她的身上。眼不能视，口不能言，周围稍有风吹草动，她的神情中便会多一分惊惧和不安。

    金无颜是个宁愿流血而不流泪的人，就算是亲手剜下自己眼睛的时候，她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然而重逢金有怡，她的眼睛却像不受控制似的，涌出无数泪，无声地落下去。

    金有怡听见门口处有轻微的动静，反手扶着桌子站起来。

    金无颜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手腕上的玉镯碰到从发间垂下的珠串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这一声仿佛同时敲击在两个人的心上。

    金有怡跟着时留回来时，曾短暂地与宿戈几人会过面。尽管看不见，她仍能依靠听觉和嗅觉等感官在脑海中对遇见的人形成标签，比如孔时清走路发出的脚步声是几个人里最重的，别人对他的称呼里也带着个胖字，那么他一定是身材比一般人要圆润些；再比如冬忍，她的脚步很轻，走路时没有传出任何饰品碰撞或者晃动的声音，显然是个在着装打扮上并没有花什么心思的人。

    在门口发出声响的那人，既不是时留那几个男人，也不是冬忍，金有怡警觉，试图从附近拿点什么握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反应令金无颜的心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紧，后者吐口几口浊气平复心情，走进了屋里，说:“有怡，是我。”

    许久没有被叫过这个名字，金有怡愣了一下，良久后才回过神，抬头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手上拿着的东西也在不知不觉间掉到了地上。

    “有怡……”金无颜走过去死死地抱住金有怡，“对不起。”

    金有怡有些恍惚，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从代替金无颜成为“金无颜”的那天起，她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金无颜还是金有怡。此刻感受到身上传来的体温，她才有种人生如梦而大梦初醒之感，无意识地将身体靠在金无颜的身上，不知道该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也发不出声音。

    雷云筝做的一系列事情，金有怡作为局中人，却是一知半解的，只是十分真切地感受过雷云筝对自己的无情。关于错付深情的真相，金无颜决定就让它成为一个秘密永久地隐瞒下去，于是平复好情绪，对金有怡说:“终于是找到你了，我们分别了这么久，是时候履行当年的约定了。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金有怡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等过了今夜，你才是金有怡，我才是金无颜。”金无颜的手紧了紧，复又迅速松开，留下两个字，“等我。”

    金有怡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然而金无颜在说完话后沉默地褪下手腕上的玉镯将其物归原主，决然转身离开。

    金有怡抚摸手上的玉镯，心中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