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
直到离开伯府,善善也没明白惜言最后那句话是何意,她哪来的信心这般肯定,是云溪醉侯同她说了什么?不应该啊,她连他身份都不知道,他岂会和她说这些……
善善脑袋乱糟糟的,甚至有点不寒而栗,她想到了曾经的梦。
她梦到过惜言和那个男人,他以为那男人是沐麒,可一抬头却是云溪醉侯那张恐怖至极的脸……
真是一梦成谶。
原来梦也会成真……
善善懊恼自己什么都没问出来,又担心惜言担心得紧,好不感伤。
失魂落魄的她回到家,方一进门就被震醒了,门厅还没过,就瞧吴嬷嬷带着几个小丫鬟将她团团围住。
善善有点愣。“嬷嬷,接迎不用这么隆重吧?”
她试图找个缝钻出去,然小丫头一个挨一个围得密不透风。
“小姐别费劲儿了。”吴嬷嬷哼了哼,“就防着您这手呢!”
善善就这么一直被她们“押”到了后院,后院正房里沐老太太正地等着她呢。
看着外祖母比这天还阴的脸色,她明白了,于是捏着耳垂主动认错。“外祖母,我错了。”
“哪错了?”
“我不该连招呼都不打便擅自跑出去。”善善缩了缩小脑袋,湿漉漉的眸子透澈见底,好不楚楚。
然老夫人面不改色,道了句。“你不是一贯如此么!”
这语气不大对啊。
“外祖母,您生气了?”善善乖巧上前,“您放心,我以后不会了,今儿确实是事出有因……”
“那寿宴那日呢?”
“那日我只是有几句话询问宋少卿。”
“那五月初十呢?”温氏紧随一句,善善微怔,脑袋还在算着五月初十是哪日,只闻温氏冷道:“五月初十夜里,栖雁阁——”
下话不用说,仅从善善脸上的惊恐温氏便知晓答案了。
那晚和宋疏临在一起的人果然是她。
要不是今儿质问瑶草时她说漏了嘴,这会儿还被这丫头蒙在鼓里呢!
老太太气得脸都白了,额角的青筋凸显,瞪着善善的目光有愤怒,有痛心,还有掩不住的失望。
“你明知道宋疏临是什么人你还同他走那么近。”老太太沉声呵斥,“咱说好了不同他扯上关系的,可这又算什么?你是个姑娘家,便是贪玩也要有个限度,你是真不怕名声被毁,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外祖母,不至于……”
“你还不认!”老太太突然一声,惊得善善一个激灵,见她慌乱的模样,老太太心又软了。
“善善,这世道对女人没有公平可言。流言对男人不过是给人生添个彩,可对女人,‘人言可畏’四个字是字字泣血。之前落水,好歹是为救人,情有可原,而之后呢?你们接连见面,若当真被人传出去你这辈子还能抬起头来么。今儿这还不是个教训吗,如果你和他百花园,会平白又被冤了一遭。”
“善善,听外祖母的话,离他远点吧,宋疏临这种人不是你拿捏得了的。再说你不会不喜欢他吗?你不是有心上人吗?你放心,不管那人是谁只要不是宋疏临,外祖母都依你,哪怕是沈状元,外祖母豁出去这张脸也成全你!”
“外祖母,您想多了,我见宋疏临只是为了……”善善想解释,然话到嘴边又难以吐露。说如此是为救父亲,还是为全家不再重蹈前世噩运?哪个对外祖母而言都太离谱,太没有说服力了。
“算了。”温氏摆摆手,“已发生的我暂不追问,我只要你一句保证——以后再不许见宋疏临!”
温氏语气凌厉,一字一顿,字字砸在善善心头,砸得她心有点颤。
她完全可以说“我听您的,以后定不会再见他了。”然偏就被什么堵住了嗓子眼,她发不出声。
不见他?那不可能啊,她还有好些话,好些事没告诉他呢!
这一刻善善突然发现,她最不想指望的人是他,然她唯一能靠的人还是他。
不管是出于习惯还是现实,除了他,她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帮她去扭转命运的人……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老太太一口气泄出,她无话可说了。
“那你就别怨外祖母了。”她起身长叹,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吴嬷嬷掺扶自己回去。
善善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直到房门“嘭”地一声关上,她猛然回魂——
“糟了!”
她喊了声赶紧冲上前。
可是晚了,随着咔的一声脆响,房门被锁死了。
她拍着门大声叫着,认错求饶撒娇,能喊的都喊了,外面寂静一片。
她好不悔啊,方才那话怎就没说出口呢!这会儿可好,看来外祖母是铁了心不让她出去了。
善善急得像灶台上的蚂蚁,不停地在房里转,她呼唤瑶草,然得来的却是门外小丫头的回复:瑶草姐姐被老夫人关禁闭了。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善善无奈坐在床上,看来她也只能等外祖母的气消了。
可她什么时候才能消呢,莫不要真等到行笄礼那日?那可不行,起码也得让她给宋疏临带个话啊!
不能就这么妥协了。
从正堂到次间,从次间到稍间,善善把每间房的窗子都撬了个遍,然全部都封得死死的,一看便是早有准备,老太太就防着她逃跑呢。
善善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连个老鼠洞都没翻出来。
暮色四合,天依稀黑了,她看着门口默立的人影,仍不甘心。
“我有话要和外祖母谈!”
“小姐,老夫人说了,她没话跟您说。”
“……”
“窗户都封了,你们想憋死我吗?”
“下晌老夫人把窗格都给您换薄纱的了,通透着呢。”
“我热!”
“次间里给您放了冰鉴,这会儿怕是还没化呢。”
“……”
好,你赢了——
善善瘫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无可奈何地拄着小几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窗外。
天色越来越暗,暗得屋檐的棱角模糊,最后消失在暗夜中。眼看他沐府灯掌起,眼看院灯随着梆子声熄灭,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不甘寂寞的蝉还在有节奏地鸣叫,伴着这鸣叫声,善善眼皮越来越沉,纤细的胳膊晃晃悠悠,再撑不住摇摇欲坠的头,她趴在小几上睡着了。
夜里凉风习习,透过窗格的薄纱窜了进来,扑向窗口处小姑娘白皙的脸蛋,沿着她微敞的领口钻了进去……
善善打了个冷战,现实与梦境不分,她恍若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寒夜。
宋疏临将她从三法司门口抱了回来,他身上暖融融的,暖得她忍不住朝他怀里钻,她嗅得到他身上的混着男人气息的檀香,甚至连那微微的汗味都让她无比安心……
善善深嗅着,抬手揽住了他的颈脖。
嗵,嗵,嗵——
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让她意识突然清明,眼睛还没睁开便伸手在耳边的胸膛摸了摸。
这炙热和紧实感也太真实了吧。
她登时睁大了眼睛。“宋——”
还没喊出来,正抱着她的宋疏临低头“嘘”声了。
她赶紧捂住口朝门口看了眼,门依旧紧锁,外面并无异常。
“你怎么进来的?”她愕然低声问。
宋疏临歪歪头,含笑瞥了眼后窗。
还是那扇窗户,上次他就是来这接的她,前世他也是一趟趟从这溜进来的。
活了两世,善善第一次对他此行为有种想要奖励的冲动!
“我真怕见不到你了!”她忍不住感慨。
宋疏临整个人都被月光裹着,似披了柔柔的银纱,模糊了他轮廓,连挑起的唇角都漾了暧昧的味道。“你这么想我啊?”
善善怔住,小鼻尖不那么真心哼了声。“谁想你了!”她逃似地撇开头,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他怀里,于是搡着他要下来,却被他使坏地颠了颠,吓得她惊呼一声忙挽住了他脖子。
这一声似乎被守夜的丫鬟听到,门口的剪影晃了晃。
善善僵得一动不敢动,直到那剪影消失,才嗔怪地睨了宋疏临一眼。
宋疏临笑眼更弯了,得意地扬了扬眉梢,将她抱进了拔步床。
“趴在窗口睡,你也不怕着凉。”
他将她放在床上,回首见她鞋还穿着,刚要弯身,却见善善两脚一登,一双绣鞋被甩了下来。
这事就不劳烦他了。
宋疏临笑笑,挑了挑拔步床里的暗灯。
“为什么被禁足?”
“因为你呗!”善善小声咕哝,瞧着他应没听清,反问道,“公主那边怎样了,她同意了吗?”
宋疏临笑意淡去。“她同意无用,还得看圣上允不允。”
“那你可同圣上禀告了?”
他点点头。“圣上不大支持,若是真能捉住这些人还好,若是捉不住怕是会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往后便更不好打压了。”
“那便多派些人,一个地下组织怎也抵不过训练有素的禁卫军吧!”
“话是如此,可我们在明他在暗,人多了定会打草惊蛇。而且能在天子眼皮底下动作的人,必非等闲之辈,哪那么好糊弄,除非公主当真现身。”
“那太危险了。”
“是啊,这也是圣上的顾虑,他并不看好这计划。”
善善有点泄气。
皇帝的顾虑她倒能理解,可这良机一去,下次又不知何时了。
他是不急,然她急啊。
能接触到云溪醉侯的机会可没那么多……
似乎明白她所思,宋疏临安慰。“其实这样也好,这毕竟是你的成人礼,人生仅此一次,且极为重要,我不想以此为赌注,我只愿你此生安稳惬意。”
窗外的澹澹月华流淌,被敛入了那泓清幽的眸子里,清冷散尽,明亮之中只有一片安宁的温柔。
善善心倏地抽动了下,瞬间便被那似水的月华填满,这一刻,她信他。带着前世的记忆,她明知道自己此生不会安宁,可还是不忍心碎了他眸中的清泓,于是恬然而笑,无奈点点头。
“对了!”善善忽而惊醒,一把扯住宋疏临,“你知道和惜言私会的人是谁吗?”
不待人反应,她蓦地从床上跳下来,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又跑回罗汉床,借着幽幽月光跪在床沿摸索。手刚触到,只觉一阵疾风掠过,就在她抓住那东西的同时,一只手臂穿过她腰间将她提了起来。宋疏临像夹床被子似的夹着她,又急又恼地将她扔回了床上。
她是真不怕着凉,不知道自己的脚被冻坏了,触不得凉物么。
他想要责备她,忽而意识到她被冻坏是五年后的事了……
“你看!”善善没在意他“扔”自己那一下,爬起来托起块玉佩。
灯光昏暗,她白皙的小手似透了莹缜的光,将那块碧玉衬得清透。
宋疏临僵住,他应是认出那块玉了,瞳孔瞬间紧缩,沉吟出声:“是他?!”
善善用力点头。“就是他,一直和惜言私约的人就是他!”
说着,她迫不及待地将所有事情统统讲来,讲自己如何误会沐麒,讲沐麒如何拾到这块玉佩,又讲她去见惜言时两人的对话……只是讲到最后,她神色越发颓萎,怏怏叹息。
“没想到惜言对他用情如此之深,什么都没问出来。我知她情绪不稳,而我又是偷去见她,不敢多留,还想着明个儿再去探探呢,结果便被外祖母关了起来。”
“这事你不必管了。”宋疏临平静道,“交给我吧。”
善善疑惑望向他,灯火幽暗,瞧不清他是何神情,只是那双泛着光亮的眼睛似有何情绪在压抑,蕴着风雨欲来的诡谲。
“宋少卿。”善善迟疑地唤了声,“那日在百花园,你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宋疏临微怔,目光再次对上,他眼中的暗云散尽,清亮的眸中只有个影影绰绰的她。
他蓦地笑了,一个转身坐在床边,缓缓朝她贴近。“你希望我看到什么?”他眼眸低垂,视线沿着她脸颊,朱唇,颈脖,一路游向了领口里那未可知的地方,停在那端详,带了点品味的意思。
善善下意识抓住领口,一跃窜到床里,嗔道:“你往哪看呢!”
宋疏临笑意更深,也跟着她朝床里挪去,善善惊得要躲,却见他长臂一挥,拉过薄衾盖在了她身上。
“你只要安心准备笄礼便好,其它的交给我,我会想办法的。”
“什么办法?”善善抬起头问,他又将她压了下去。“你不要管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
善善精致的小鼻尖吸了吸,撇嘴道:“我哪睡得着啊。”
“睡不着我陪你!”
他作势要倒,善善抬手对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谢过少卿,该说的我都说了,您好走不送。”
瞧着那只白皙如雪的小手挡在面前,宋疏无奈勾笑,稍稍低头,蓦地在她手心上啄了下。
柔软的触感让善善愣住,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早已消失在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