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
宋疏临安奈着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这个和他共度十年的发妻——
如果之前的默契都是巧合,那这次绝对不是。
前世,为了解闷他常陪她玩射柳游戏,只有她知道他蹀躞里藏着的飞刀,也只有她知道其实他是左利手,虽然自小被母亲板过来但游戏时还是会惯用左手。
所以她才会给他那个瞟向腰间的眼神,才会在他甩出暗器的那一刹,朝左歪头。
若没生活过,如何会知晓!
“姚善善!”宋疏临突然哑着声音喊道。
他本来是气的,气她一直掩饰,刻意同自己保持距离,然这一切的气都抵不过翻涌喜悦和安心,他竟笑了。
善善瞪着一脸轻松的他,埋怨道:“为什么不用刀!”
若是重伤那家伙也不至于跑得那么快。
宋疏临牵唇,眉心蹙了抹温柔。“我怕伤了你。”
“怎么可能!”善善笃定反驳,可对上他质疑的目光,咬着银牙咽了下话。
瞧着她气鼓鼓的小脸宋疏临竟笑出声来,可转而眉心一皱,脸色瞬间幽沉,他托起她尖尖的下巴,白皙的颈脖上那条伤痕依旧在渗血,血珠凝聚流下,在如雪的衣领上绽了朵红梅。
“疼不疼?”他轻声问,心里却自答:怎么可能不疼,她最怕疼了。
她是怕疼,可比起前世经历的苦痛,这还算伤吗?
善善全不在意地拍掉他手,“为什么不拦他!”
他没应声,目光依旧落在她颈脖上,不由分说地揽住她,手指伸向她的衣襟。善善惊得忙捂住胸口,然他只是掏出了她衣襟里的手帕按在了伤口上。
善善被他托住了后脑,不得不仰头对视他。
“为何不追?”她执着问,“他才是整件案子的幕后主使,你明明有机会抓住他!”她怨气有点大,因为用力,他感觉得到指尖下她激烈跳动的脉搏。
这是鲜活的证明:她活着,怀里是温软的她,而不是那具任他如何抱在怀里暖也暖不起来的躯体……
想到这,宋疏临心抽搐地疼。
前世,他不接受她已经走了的事实,不肯入殓,不肯下葬,整日将她抱在怀里关在房中,赤裸相对,肌肤相贴,他不停地抚摸着亡妻惶恐无措喃喃自语。公府上下都吓坏了,说不行劝也不行,只道六爷是疯了,不疯谁能对具尸体做出这般事来!
他是疯了,他疯狂地想用自己的体温将她暖过来。
她不是死了,她只是被冻僵了而已。她一定能醒的,就像曾经他将她从大雪中抱回来一样,只要他帮她暖,她一定能睁开眼睛,委屈地对他说一声:宋疏临,我冷……
“宋疏临!”
见他沉默不语,善善又喊了声,“我问你呢,你到底为何不抓他!你案子不办了吗?若抓不住人你拿什么和圣上交代?我们还有约定呢!”
约定?
宋疏临思绪从记忆中抽回,他低头对视她,笑了。“我反悔了。”
善善愣住。
他佻笑着弯腰,脸蓦地朝她靠近,鼻尖都快贴上了,那感受似乎他在攫取她的呼吸。
他目光徐徐摇曳,从她弯弯的细眉描画到灵动剔透的眼睛,在沿着高耸的鼻梁划到小巧精致的鼻尖,最后是那双娇艳欲滴的唇,润得清透,红得勾人……
“我觉得,娶你也不错。”
他气息扑来,是熟悉的温热感,可善善心却沉了。
啪——
她一巴掌拍在了宋疏临的脑门上,“你耍我是不是?”
耍了自己一辈子了,这辈子也不肯放过她。
宋疏临愣住,望着眼前淡漠如霜的小姑娘缓缓后仰,审度着,将她的镇定尽收眼底。
不一样了,这感觉和曾经不一样了。
曾经的她也不想嫁自己,那是因为她对陌生的恐惧,而此刻的他们已经生活十年了……
“你就这么不想嫁我?”
“不想。”善善干脆回应,不暇思索。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合适,因为我们的结合注定是个悲剧,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也因为我不想再连累你了。
善善想起薛渡在妻子与复仇间的抉择,宋疏临不是也经历过,如果他也同样苦恼过,这一世她不想他再为难了;如果他没有为此纠结过,那么这一世他也不值得她再嫁了。
“就是不想嫁。”善善回应,底气不大足地嘟囔,“你心里不有人了么……”
“你心里有人了?”宋疏临惊奇问。
善善皱眉睨着他。
是你有人,不是我!
想想这话解释不清,她随意点点头。
“果真?”他继续追问。
她不想回答,可他锐利的目光钉在了她脸上似的,她躲不开,不由得从面前这张脸想到了另一张,心头渐渐平静。“是,他是我此生最爱,爱到骨血里无人取代。不管为他生还是为他死我都心甘情愿,不能和他在一起是我最大的遗憾,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绝不错过!”
她一口气说出来,宋疏临听不下去了,蓦然俯身,以唇封住了她的话——
善善大惊,可这还不算完,没等她挣开便闻门口传来一声:“哟呵!”
她余光撇去,门口站了几人,一人肩头还绣着飞鱼。
“这莫不是……宋少卿?”
乍然闻声,宋疏临僵住,直起身扣着善善的头将她搂进了怀里。
“哟,我这是不是搅了您的好事啊!”男人笑着,目光一个劲儿地朝宋疏临怀里瞄,可他护得太紧,瞧不出怀里是谁。
“卢少卿。”宋疏临慵然唤了声,唇角勾起,微微噙笑,透着股不屑自持的骄矜。“既然看出来了,麻烦把门带上!”
卢梁暗暗撇了撇嘴。
宋疏临人如其名:淡漠疏离,居高临下。卢梁就是讨厌他骨子里的自信与矜贵,一个左少卿,一个右少卿,明明平级的两人,卢梁却总觉得低他一等。
卢梁内心不忿,面上也挂带谑意。“您看这事弄的!方才在楼下隐约听到打斗声,你也知咱这衙门口案子办得久了难免警觉,我便带了几位锦衣卫的弟兄上来瞧瞧,可谁成想是您啊!您这‘玩’得可真够放得开的了,仔细伤着身!”他耐人寻味地抻长了尾音,使得那“身”怎么听都像“肾”。
几个锦衣卫听出意思来了,憋不住窃窃而笑。
善善是又窘又气,身子抑不住地动了动,宋疏临笑笑,安抚地拍了拍她背。
这一拍,卢梁瞧出来了,他怀里人虽娇小却是一身男装啊!
“呵,宋少卿!都说这京城论玩您首屈一指,我服气啊!您这口味……啧啧啧。”卢梁夸张揶揄,声调扬得老高,“莫不是那传言是真的,你真的好那口?”
他没把“龙阳”二字说出来,却朝身后人递了个眼神,还戏弄地挺了挺腰,惹得身后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是啊!”笑声中,宋疏临悠然应了声,英逸的脸笑意隐隐,依旧是惯常的恣肆从容。“我确有此好,怎地卢少卿你才知?”
卢梁愣住。
宋少卿挑了挑眉。“不过也不晚,瞧卢少卿那血气难耐的劲儿,莫不是想试试?”说着,他垂眸朝卢梁裆下瞥了眼。
卢梁惊得头皮一紧,手一抖差点没去捂下面。
宋疏临笑痕又深几许。“常遇卢少卿夜居寺里后堂,我还纳罕咱大理寺案件何时如此繁重,您宁舍娇妻独守空房也要通宵达旦地审,此刻想想您也有苦衷不是。不过莫愁,亦如传言,我好‘龙阳’!”
宋疏临说得不疾不徐,门口几人都快憋不住笑了,低头掩面替卢梁臊得慌。
他想揶揄人家,不料给自己挖了个坑。“龙阳之好”是从魏王和龙阳君那来的,龙阳是魏王男宠,人家这不是变着话说卢梁那玩意不行,要他给自己当男宠么。
丢人!
卢梁臊得脸从红到灰,却是一句都反驳不了。他确实常夜半回大理寺,不为别的,只为偷阅宋疏临的案件卷宗。大理寺卿只有一个而少卿却有两个,未来晋升非此即彼,卢梁从升为少卿那日起便把宋疏临当做了对手,旁门左道没少用。他明白宋疏临这是在用话点他的,如是,反驳便是认了自己偷鸡摸狗;不应声那就是承认了作为男人他不行!
其实卢梁出身也不错,爹是前任吏部侍郎入过内阁,他也是光熹二十一年的进士,人长得魁梧精神,算不得京中风流却也是出类拔萃,只可惜偏他就认识了宋疏临。
两人同为大理寺少卿难免被拿出来比较,于是无论出身能力相貌甚至口舌卢梁皆差了一等,使得他心生怨怼:既生瑜何生亮!
卢梁脸都快酸出水了,牙龈咬得咯咯作响,朝着宋疏临切齿道:“我谢您了,宋少卿您玩好,不打扰了。”说罢转身,身边人一个都没搭理,甩脸走了。
大伙也跟着离去,直到最后一人掩上了门,善善忍不住“噗”地笑了,嘟囔了声:“脸皮真厚!”
“嗯?”宋疏临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无奈又纵容拍着她头。“我还不是为了你!也行,我现在就出去跟他们说,我会的是个姑娘。”
他作势要走,善善赶紧拉住他衣襟,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宋疏临朗声笑了,可笑着笑着,眉心再次蕴上了落寞,幽然凝视着眼前人,叹声问:“你当真不想嫁我?”
善善敛容,再次笃定点头。
宋疏临却如没瞧见似的,不应声也没表情,只是小心地掀开还扣在她颈脖上的巾帕。血不留了但血迹还在,他极认真地擦了起来,不顾善善阻拦,直到白皙的皮肤干净如初,露出细细的一条伤痕。
好在伤得并不深。
他看着,指腹疼惜地在上面轻抚了下。“明儿我给你拿玉凝香,你按时涂,不会留疤的。”
“不用了,沐府有药。”
他还是没回应,兀自理着她微乱的衣襟,挑开了她脸颊的碎发。手指不经意碰到了她唇,他忽地想起方才双唇相触的感觉,心怦然一动。
善善也有所察觉,退了步警惕地望向他。
宋疏临并没对自己方才的冲动做任何解释,唯是迎着她目光淡然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善善跟着宋疏临走了,路上两人各怀心思,无甚交流。
倒也不是不想交流,善善憋了一肚子话想问,譬如他为何不拦下那个“云骑尉”。
既然能帮薛渡引荐,那此云骑尉必是萧太子近臣,若捉住他不仅公主绑架案可破,许还能挖出“小朝廷”的核心。
大好的时机就这么错过了。
还有薛渡,他该如何处置。
善善一肚子的话,可看看身边人都咽了回去。
此刻的宋疏临俊容深沉,虽平静,还是看得出他明朗的线条紧绷,目光冷清清地垂视地面,不聚焦,无温度,更没有情绪可言。生活了那么久,善善明白这深沉的含义:他在思考,那种全神沉溺恍若灵魂抽离的思考。
宋疏临性子恣肆也阔达,刀架在脖子上都能泰然笑出来,若非事态严重他决不会有此神情……
到了沐府侧门的巷子的口,善善下车要自己回去,然宋疏临还是坚持怎么将她接出来便怎么将她送回去。
两人在窗口分别,善善扭头便走,却被他隔窗拉住了。
“你恨过我吗?”他莫名问了句。
善善惊诧。
虽说因救公主两人凭白惹了是非,倒也不都怨他;至于刚刚放走那个云骑尉,她是有点气,那也不至于“恨”吧!
她蓦然轻笑,摇摇头。
宋疏临深沉散去,亦如往昔的落拓轻佻,扬起下颌撩出个笑,“小侄女,早点休息。”说罢,大掌在她头上懒散又温柔地摸了摸,一跃离开了。
他走了,善善却定在那,脸毫无征兆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