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雁阁
“宋少卿,您还会哄孩子呢?”
房里,桑氏泣声不止,未曾察觉异常。
而门外,善善看着腿边的橘儿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呆住了。
宋疏临反应倒是快,一把夹起孩子捂住了她的嘴。
可那是两岁的幼童,不是姚善善,她能听话么!
橘儿一个劲儿地挣,嗓子眼呜呜地低叫,虽是门里门外,只要房里一旦陷入沉默,必然会有所察觉。
善善急着左右打量,见对面东次间的门好似开了条缝,估计小家伙是趁乳母睡着从那里溜出来的。就这么把她放回去,不被她父母发现也会吵醒乳母,除非两人扔下孩子立刻脱身。可西次间里薛渡提到了下次行动,善善还想知道更多信息,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小家伙被捂得难受,两只小拳头不停地挥着,善善立刻握住一只。
“喵呜~”
亦如白日,她虚晃地朝着小肉手“咬”了下。
橘儿不闹了,眯起的眼里流出笑意,她又伸出另只小手,善善明白,学着小猫的动作又“咬”了一口,之后还一副满足模样地舔了舔上唇,好似尝了美味珍馐。
橘儿更开心了,果真安静下来。
善善只顾着逗孩子,全然没注意到抱着孩子的人也跟着安静下来,宋疏临眸色晦暗,沉浮如墨,似有压抑的情绪在眼底翻滚……
他也有这样一只“小猫”,在他不开心的时候总会懒洋洋地倚在他怀里,“喵呜喵呜”地逗着他,哄着他,不管那刻的他是悲、是怒、是恼、是躁……所有不好的情绪都会随一声甜软的“喵呜”烟消云散,他怀里是她,眼里是她,心里是她,恍若这世上只有她……
失神间,宋疏临捂住橘儿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接着便听到橘儿咯咯的笑声。
西次间里突然静默,善善急得朝宋疏临眨眨眼,他连下又捂住了橘儿。
顿时又是一片静寂,只听得到夏蝉阵阵的嗡鸣。
这么下去可不行,一直捂着孩子的嘴她也难受啊。
善善牵着橘儿小手问道:【怎么办?】
宋疏临夹着孩子不敢动。【把我腰间东西拿出来。】
善善怔了下,低头看看。
两人之间只有从槅门上面的镂空处透出的微微光线,勉强能照清两人的面部,胸部以下还处于黑暗中。善善只能伸手去摸,动作自然沿着他紧实的窄腰摸了个遍。玉佩,蹀躞,短刀,鱼符,最后又摸回了他腰前的玉带钩……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了。
她皱皱眉。【到底要什么。】
【锦囊。】宋疏临无奈勾了抹笑。
【早说嘛!】善善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掀起他衫裾的一角,从里面解下个锦囊来。
——不就是那只绣了“羡羡”,他带了十几年的“白月光”么!
【然后呢?】善善抬头问,可对上他那刻她心头凛然一紧。
宋疏临笑容早已不现,神情清冷,目光带着某种质疑的审度。【你怎么知道在那?】
善善眼神游移,故作轻松应:【我哪知道,外面没有必然在里面了,随手一摸就摸到了。】她躲开他目光,为了掩饰无措,兀自打开了那只锦囊。
这是她第一次打开那锦囊,瞧见里面的东西不由得愣住——
说实话,嫁了他十年,这十年里她不是没好奇过这里到底装的什么,是情诗情话,还是女儿家的定情物件?她若是问,想来他也不会拒绝回答,只是心底的那点自尊就是让她开不开口。
今儿她终于看清了,倒在手心里的竟是几块糖?!
善善愣住,宋疏临迅速从她掌心里捻了一颗,还没待橘儿发出声来,便塞进了她嘴里。
橘儿开心极了,含着糖顾不得笑,小嘴嘟着一个劲儿地吮着滋味。
见善善托着糖还愣着呢,宋疏临轻扬下颌笑了。【你也要吃吗?】
善善回神,摇摇头赶紧把糖塞进去,没了方才的轻松,她窘得好似面前当真是个陌生人,递上锦囊道,【孩子给我抱吧。】
宋疏临摇摇头,此刻房里再次提到“行动”,二人赶紧凑近。
薛渡对妻子保证,此事一结,他定会踏实地守着妻儿过日子。桑氏低啜,将信将疑,她不是不信丈夫,而是不信丈夫背后的那些人,曾经能要他一根手指,谁知道往后还会要他什么!
桑氏开口问了行动细节,门外二人立刻紧张起来,可良久的沉默之后只闻薛渡叹了声。“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善善好不失望,泄气地抬头看了眼对面人,愣住了。
方才还像个小枕头似的被宋疏临夹在腋下的橘儿,此刻已被他抱在怀里,圆滚滚的小胳膊搂着他脖子,脑袋歪在他肩头,老老实实的。而宋疏临一只手臂托着她,另只手则轻缓地拍着她背。
善善朝他后面看了眼,这才发现小家伙睡着了。
他竟然把孩子哄睡了!
小家伙嘴里糖还没吃完,就在唇边挂着,微张的小嘴晶莹,口水涎下湿了宋疏临肩头一片。
夏日衣薄,被洇湿的地方一定不舒服,可宋疏临依旧温柔地抚着孩子的背,动作悠然不疾。他颀长的身材挺拔,清冽得不带世俗气,明明英气凛凛的一个人,臂弯里却坐了个又软又萌的小团子,这反差大得让人惊讶,却也温馨得让人挪不开目,暖得心都化了……
善善今日才知原来宋疏临这么会照顾孩子,那前世的他有没有这样照顾过十安呢?
如果有,十安也算有份幸运,即使缺失了母爱,他还有个爱他的父亲……
次间里桑氏夫妻聊天声越来越小,最后房中寂静,他们应是歇下了。
门外二人也不宜再留,善善接过宋疏临怀里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将她送回了东次间仍酣睡的乳母身边。
小家伙被放下时哼了哼,突然离开怀抱,她睡梦中的小手不安地抓了下。
这一下没抓住人,却抓住了善善的心,她心蓦地一疼。
她想到了儿子,没有母亲的怀抱他是不是也睡得不踏实,是不是也在夜半时分溜到母亲的房间……
善善怔了好一会儿,直到瞥见门口等待的宋疏临,这才将思绪拉回来随他离开了。
二人原路返回,出了琳琅阁后院,站在空荡的巷子里,善善突然发现今日不仅月光明亮,更是漫天的繁星灿烂,她望着遥远的星河出神,好似那蜿蜒的银河隔开了两个时空,前世的十安就在河岸对面。
也不知道自己离世后他过得可好,有没有思念娘亲。
她想他了……
善善望着星空,丝毫没察觉身边人正目光幽邃地盯着她。
前日的巧合,今日的默契,宋疏临心里的猜疑越来越重了,他真的很想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
“姚善善。”
“嗯?”善善回眸,月光下她冷白得有些不现实。
宋疏临凝视她,斟酌着词句,“我做了个梦。”
“嗯。”善善配合地应声。“而后呢?”
“我梦到你和我——”宋疏临话未完,善善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推到了墙角躲在了月光的阴影下。
宋疏临吃了一惊,不过他当即反应过来,斜目睨去,只见一个人影从琳琅阁后院的侧门窜了出来。
是薛渡。
这么晚了,他要去哪?
宋疏临带着善善跟了上去,穿过安静的巷子,随着喧嚣声越来越清晰,他们绕进了明德坊热闹的主街上。街上行人车马往来,两人紧随其后,一直跟到了栖雁阁。
栖雁阁算得上是京城最为出名的酒楼,虽然规模并不大,论奢华程度也及不上皇城根下东乐楼,但谁叫它坐立在这个京城最热闹的里坊,昼夜不歇,客如流水,且因它雅间的隐蔽性好,不仅是贵胄间的游乐之所,更是商贾巨富、政客要员议事或密谋之地。
薛渡来这里,玩是肯定不可能了,想来是和密谋反魏有关吧……
栖雁阁共三层,薛渡进门后直接奔天井楼梯上去了,还没等瞧清他进的哪个房间,人便消失在三楼。
宋疏临仰头环视一圈,带着善善上楼直接朝东游廊去。
“他应该在这其中一间。”宋疏临目视最靠里的几间房道。
善善朝西望了望。“这东、西、还有北,十几间房,你确定他在这?”
宋疏临点头。“来这的非富即贵,西面正对鉴水塘,风景好,那几间房早被人包了。而北面与莳花馆一巷之隔,莳花馆人杂,歌妓舞妓遥遥相对,故而北面那几间隐秘不足,不是密会的良选……”
他话未完,小姑娘却笑了。“少卿,您挺熟啊!”
宋疏临神色一滞,尴尬地以拳抵唇轻咳了声。“偶来而已。”
善善笑哼没再搭茬,小心翼翼地挨个房间去听,果然在最后折桂雅间门外听到了薛渡的声音。
宋疏临拉着善善进了隔壁。
隔壁没有人,与折桂雅间相隔的南墙前有座六扇刺绣捻金纱屏风,屏风后有琴架,是琴师抚琴的地方。
善善直接绕到屏风后,贴在墙上附耳倾听。
可她忘了这可是栖雁阁啊,以隐蔽出名,防的便是隔墙有耳,除了开关门的巨响她什么都听不清。
她急迫地看看宋疏临,宋疏临环视,最后目光落在窗户上,他走过去打开,还没等善善反应过来他一个轻巧跃身飞上了屋顶。
善善懂了,爬上了窗沿也要上去,宋疏临怕她一不小心跌落,只得俯身去迎。善善搂住他颈脖,宋疏临单臂绕过她腋下,一个用力便将她提了上来。
一落地,便听脚下琉璃瓦“哒”的一声响,善善惊得僵住。
良久,头顶上一丝幽淡的气息扑来,她仰头,对上那双慵然含笑的墨瞳,这才意识到自己双臂还在他颈脖间抱着呢。两人相贴,彼此的心脏隔着胸膛相撞,善善分不开到底是自己的心跳乱了,还是对方的心。
她羞窘地松开手,却又不敢同他分开,在这悬山顶的斜坡上他是她唯一的支撑。
两人如履薄冰地走到折桂雅间房顶,宋疏临小心且熟练地将房顶掀开一条缝隙,光线登时射出,随之而来的,还有隐约的人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