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坊
这些日子善善一直睡得不好,难得昨夜安稳偏又梦到了前世落水,又梦到了宋疏临。
那日他朝她游来,将她抱出水面,道了句“别怕,我来救你了。”
谁用他救呀!
若不是他,善善早便上了湖心亭了。
当时她气得不行,推又推不开他,急得直接朝他肩膀上咬了口。
这一口咬得有多狠,直到两人成亲痕迹还没消呢。
洞房夜,瞧着他肩头结痂的牙印,善善还真有点内疚,结果第二日那点歉意荡然无存——
她咬了他一口,他竟“咬”了她满身红痕,折腾一晚上全都“报复”回来了。
打那开始,善善身上就没好过,前胸、后背、大腿……凡是瞧不见的地方都被他留下痕迹,他似乎特别执着于给她烙印,不仅烙在身上,也烙在心里……
只是心里这个烙印,会疼。
昨夜梦里,善善惶恐之时又喊他了,听到那句“别怕,我在”时,莫名安心。
可能真的是得不到才会梦到吧,上辈子孤立无助,她多希望有他在耳边说声“我在”,可事实上她需要他时,他永远不在……
善善回神,见外祖母醒了也跟着起床,非要伺候她更衣不可。
老太太知道她几斤几两,瞧笑话似的应了,没想到小姑娘熟练得很,连一旁的吴嬷嬷都惊住了。
能不熟么,她帮宋疏临更了七年衣呢!
宋疏临不喜丫鬟近身,更衣的任务只能落在她身上,她若不帮他,他连衣带都能系错,袜子都能穿反。
有次早上和他拌嘴,气得没理他,结果晚上回来时她发现他中衣系带竟然露在官服外面,连绶带都是反的,佩玉和鱼符就别别扭扭地挂在那——
“宋少卿,您就这么在大理寺待了整日?”她惊问。
宋疏临颇不在乎应声。“是啊!”
他怎么这么愁人呀!
善善瞪着他,最后还是被他逗笑了,笑到被他抱进怀里,在她小脸啄了又啄,温柔地无以招架。
“别生我气了好不好,不然明日又要被同僚笑了……”
“好了!”善善笑着说了声,小心抚平了外祖母的袖口,又去帮她选抹额。
老太太不住点头,方要夸她,门口小丫鬟突然报了声:“老夫人,二爷请您这就去前院一趟。”
温氏惊诧。“何事这么急?”
丫鬟踟蹰,诺诺应:“说是,宫里头来人了……”
……
自己还没开口讲呢,人家先找上门了。
看着正堂上宫里来的中使和铺陈了满庭院的赏赐,善善不得不感叹皇帝够心急的了。
朝云怕长辈担心,昨日也没提这事,眼下得知救的是公主,惊得她久久没缓过来。
别说她了,大伙也惊着呢!
直到宣旨完毕,在礼部任职的二爷沐绍之这才回神,赶紧上前接旨。
“诶,沐大人且慢!”中使含笑拦下,“这圣谕是下给姚家的,请问,哪位是姚大人千金?”
善善怔了下。“小女便是。”
中使抬头,审度地睨着她,笑了。“小姐接旨吧。”
善善踟蹰,双手刚接过谕旨,中使又道:“陛下还有口谕,江南乱贼四起,自打姚大人赴任,平乱屡屡告捷,今儿再加之小姐护驾有功……”
“……日后封赏不仅于此。”善善在心底默默接了他的话。
一刹间,她僵住。
眼前这幕和前世重叠,竟如出一辙,分毫不差。
怎么会这样?!
“公公。”善善镇定唤声,“这其中莫不是有何误会?公主并不是我救的。”
“嗯?”中使细润的嗓子一扬,眼神惊诧。
善善解释。“救人的是我家婢女瑶草。”
一听这话,中使抿出个笑来。“小姐心思杂家懂,您是怕有损千金清誉吧!听说宋少卿误以为落水的是小姐,把您救了。放心,您救的可是圣上的掌上明珠,圣上说了定会保全您的。”
“公公,真的不是我。”善善再次澄清,回头看了眼朝云,“我家表嫂可以作证。”
朝云连连点头,可中使瞧都没瞧,蹙起的眉心生了丝不耐。“九公主的话还能有错么!罢了,杂家是来送喜的,接不接您自己瞧着办吧!”
说罢,他唇语嘟囔了声“矫情”,甩袖带着人走了。
二爷赶紧追出去送客,而堂上老太太毫无喜色,一脸凝重地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
朝云将昨日的事细细讲来,话到最后老太太懂了,忧叹道:“怕是他们当真误会了。”
误会?那也误会得太离谱了。
善善明白,他们应该是认为公主是自己救的,只因自己和宋疏临有了牵扯,怕影响名声这才推给婢女。
如是揣测倒也能理解,可问题是昨日已将原委交代清楚了啊!况且宋疏临何时救了自己,别说自己,便是同在水里的瑶草当时也距他丈尺远,还是自己将她拉上来的,何来的“被救”一说?
再深思,假使公主是自己救的,假使宋疏临也救了自己,皇帝既然知道她为了名声有意推脱,干嘛还非要把这层遮羞挑开?生怕她不被人嚼舌根么?这算哪门子的“报恩”嘛!
救人的是姚家婢女,赏赐姚家也是情理之中,再提点下瑶草这事就算结了,可他们偏要绕个弯子,把自己拐进来不说,还扯什么“千金清誉”,简单的问题给搞复杂了。
难不成真的是九公主记错了?
她到底说了什么?
善善百思不得其解,大伙也跟着犯愁。
老太太询问可有转圜余地,二爷哀叹摇头: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啊!
老太太当时脸色不好了,谭氏赶紧哄劝,又安慰善善:本朝对女子没那么苛刻,清誉固然重要但救人情有可原,咱问心无愧。
上辈子,善善也是这么想的,她真没把这当回事,奈何皇帝“认真”了,非要为她所谓的“名声”负责到底,硬是把她嫁给了宋疏临——
不行,若是任由发展,岂不是又走上了前世老路?
善善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她得搞清楚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直接的办法便是找九公主,可人家是贵人,哪是她想见就见的!
善善苦思冥想,还真让她想到个人。
那个前世有事没事便找宋疏临喝酒,三大纨绔的最后一个,小郡爷江琰——
江琰是睿亲王的次子,睿亲王封地在鲁,不过从先帝开始就有把亲王之子养在京城的习俗,目的无非是利用其子牵制权势在握的亲王们。所以江琰是在京城长大的,这些年旁的无甚造诣,吃喝玩乐堪当魁首,所以大家都叫他小郡爷。
善善之所以想到他是因为他还有个身份,当今贵妃也就是九公主的母亲,是他的亲姨母。
若见九公主,他总有办法吧!
说走便走,晌午一过,善善打着去园林散心的借口从侧门溜了出去,怕露馅她连瑶草都没带,在巷口雇了顶女轿就去找小郡爷了……
话说京城三大纨绔,一个天资纵横却桀骜疏狂,像匹驯不服的赤兔,天生反骨;一个呢,纵有陶朱事业端木才智,奈何挥霍无度,金银于他不过浮云;最后一个,身为皇裔武人子染一身纨绔习气,奢靡、放纵、又雅好文艺,恂恂犹一儒生。
这三人不用说也知,头一个宋疏临,后一个沐斯年,最后那位自然就是小郡爷了。
小郡爷所好:美酒佳人赏昆曲,这三样都具备且做到极致的,非燕归坊莫属。
如果不出意外,江琰应该就在那。
燕归坊在热闹的宣明街上,轿子还没落,便有莺燕的欢笑声混着泠泠淙淙的丝竹之音传来,明明咫尺之遥,却如隔了万水千山,那是记忆的距离……
善善生活在江南,自幼受喜爱昆曲的父亲熏陶,加之有些天赋,她对戏曲音律颇为精通,所以前世宋疏临经常带她来这听戏。她最喜欢兰陵先生的话本,无论是戏是词皆真性情也,只要出新戏她都会来看。
传说这位兰陵先生,无人闻他音,无人知他貌,神龙见尾不见首。有人说他极丑,见不得人;也有人说他名号取自兰陵王,许是个极俊美男。可对善善这些都无所谓,她仰慕的,只是他的才情和骨子里的豪纵。
不过因为他,宋疏临还吃过醋呢!
兰陵先生戏好却不善曲律,用昆曲唱腔偶然会出现格律不正,这时便不得不得对词稍作改动。
可先生的词太精妙了,改一字都不是那味儿,久而久之戏友们便分成两派,一派遵从原词,一派侧重曲律,斗出个“词曲之争”,一时成为京城热门话题。
而这个持续了两年之久的争论,偏就让善善给终结了。
小姑娘功底深厚胆子也大,她打破陈规,用拼凑的方法找到每个词的曲律,依字行腔,打出的谱子不仅符合昆曲的旋律,还保留了先生戏词的原滋原味,更给曲子添了抹新颖俏皮。
天下有此奇才,还是位年方及笄的小夫人,先生惊叹,在那之后没少请她帮自己的唱词打谱,两人配合相当默契,未曾过面却有种伯牙子期之感。
不仅如此,兰陵先生还特地为她作了部戏,讲的正是她舍己入水救九公主的事。因当时救人她簪子掉落,青丝披散,故而取名《坠簪记》。
仰慕之人为自己写戏,善善激动不已。可结果呢,这戏全京城的人都看了,独独她没看,因为宋疏临不许——
他可是够霸道!
善善跟他置了半个月的气,最后他妥协了,戏也下场了,没辙的宋疏临只能去请兰陵先生来。
可惜啊,人还没请到,父亲姚项以便入狱了……
善善走进燕归坊,听着伶人婉转的唱词,她识出来了,这正是兰陵先生的《梦觉三世》,她想驻足听听但眼下不许,她瞥了眼戏台便朝天井楼梯去了。
小官瞧见赶紧跟上。
就她这架势,目不斜视,脚步生风,肯定不是来看戏的,再加之脸上那点愠气,十有八九是来捉哪个情郎的!
他赶紧叫来女掌柜。果不其然,女掌柜方一询问小姑娘便应:“我来找小郡爷。”
哟哟,小郡爷啊!
他的风流债,那可是见惯不怪了。
女掌柜笑了。“小姐,您可同小郡爷招呼过了?”
听这话,江琰是在这了。“没有,我说句话就走。”
“那您稍候,我替您问问……”
“不必了,我知道他在哪,三楼‘弄笙’雅间。”善善说着便往楼上去。
女掌柜愣了,这姑娘还真是门儿清。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硬闯啊,谁知道她是不是来闹的,若换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她要找的可是小郡爷,燕归坊的大主顾。
女掌柜又去堵她。“您就这么上去怕是不妥,不如我替您报一声吧!”
善善看看她,又瞧瞧三楼,江琰的护卫就在门口,估计自己也闯不进去。
“那便有劳了,就请报魏——”善善突然滞住,意识到自己不是“魏国公府六夫人”了。
她和小郡爷相熟是在成亲后,如今她和宋疏临没关系了,那她报谁呢?
报沐斯年?表哥和小郡爷还真有过交往。
两年前凌霄楼选花魁,小郡爷提早便定下了春风一度,可当日却被沐斯年截了胡,谁叫他“土豪”呢!
截就截吧,偏沐斯年一掷千金却只买花魁一杯酒,之后潇洒而去。
他潇洒了,小郡爷这脸被打得生疼,气得差点没拉着宋疏临群殴他!
这还是成亲后宋疏临跟她讲的。
所以说,她要是敢报沐斯年,江琰还不得给她撵出燕归坊!
善善咬着下唇想不出个由头来,可这人又不能不见啊,起码也得露个面吧。
算了,那就干脆厚着脸皮来吧!
“就报他未婚妻来找他了!”
话一出口,对面人惊住,久久没个反应。
善善心虚了,不过还是端然镇定迎上对方的目光,可却发现人家根本没看她,视线越过她头顶望向了她身后。
茫然间,善善只觉得头顶有股压迫感袭来,她头皮一紧蓦地仰头,一眼撞上了那双清澈如淬了星光的墨眸……
宋疏临眼尾一挑,幽朗的声音裹着慵然,低笑问了句:
“小侄女,何时定的亲,我怎不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