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每到中秋
金絮一直拿中秋很无奈。
中秋节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可同时也是他母后的忌日。
距离中秋还有十天时,老李来问过她的想法,中秋应该怎么过。
她道:“老李你问我?往年府里是怎么过的今年就怎么过。”
李晟一揖,“金姑娘,自从邓八子去世后,王爷都是在温柔馆内过的,可是今年”
“今年怎样?”她明知故问。
老李打量她一眼,还是恭敬道:“王爷不过中秋节,但下人们是要过的。”
她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到中秋那天,府里这边一群下人对月吃饼喝茶谈天,一派欢笑,而另一边梁风独自一人蹲在黑暗的角落里缅怀母亲黯然神伤。
这画面确实不太好看。
“那就让下人提前一天过中秋。”她盖棺。
“这”李晟拖拉道:“这不合府中规矩,王爷一向不苛待下人,若真提前一天过节,下人们不一定说什么,但是王爷是会不满的。”
“那你们去年是怎么过的?”
老李抱拳,殷切道:“姑娘,去年您在灯会时,王爷一直陪着您的。”
“所以他果然跟踪我了。”她再次盖棺。
李晟一默,眨了下眼。
她再出主意:“那就让他在皇陵里住一晚。”
“金姑娘,目下王爷尚未下令今年是过中秋还是祭拜邓八子。”
“那就等他下令。”
李晟深深一揖,“王爷或许自己都拿不准主意。对王爷来讲,与姑娘的团圆也是团圆。”
“若姑娘得空,不知能否劳姑娘询问王爷一番,今年应当如何过节?”李管家最终道。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问。
以梁风的性格,就怕他在她问了后,反把问题抛给她,说让她拿主意,还会说,拿的什么主意他都没意见。
在他自己都摇摆不定的事情上,他就爱把问题扔给身边人。
李晟托她去问,也是在怕这个。
说是什么都没意见,可这种事情谁又敢真的独自决断。
邓八子去世这是第五年。前三年她都陪他过,去年在太南擦肩而过没有陪成,往后不知道还能陪他几次。
罢了。是他提出要她相陪的,凡事顺着他的意好了。
“我去问问吧,王爷在哪?”
李晟眼睑的浅纹弯了弯,“多谢姑娘,王爷在书房。”
寻去书房,正巧迎面遇上他。梁风看见她,眼睛一亮。
“阿絮,正要去寻你,府里新买了鱼食。”他笑着拉住她的手,“一起去喂鱼吧。”
金絮由他牵着去往陈心湖。
湖边树枝延伸,影落湖面,她朝湖里一探,枯败的荷枝间,鱼儿可见的肥胖。只是鱼肚过于粗壮,全不似寻常鱼儿那样身线流畅苗条。
“我一直想说,原来你兴在水里养猪。”她打趣道。
梁风一愣,反应过来笑说:“之前也没想到这鱼那么能吃,胃口越来越大。”
“还不是因为你连养鱼都惯着,任它们想吃多少便喂多少。”
他拿来鱼食,往水里一撒,粒粒鱼食在水面砸出一口口小碗,胖鱼涌来,争相攀附夺食,一尾压着一尾,透红金黄的鱼鳞蹿滑起来溜光无比。
游聚的一堆像虫子,但五颜六色还算好看。她也撒食投喂,瞥眼梁风,看他心情似乎不错,便直接问道:“中秋打算怎么过?”
他专注喂鱼,闻言朝她偏了一下头,“你决定就好,我听你的。”
“往年皇帝会允你去皇陵么?”
“允的。”他语气淡然,低头看着鱼群,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那便祭拜邓八子吧,不过节了。”
他没答话,顾自撒食,金絮等着他说话。
“可我也想与你过中秋。”他看着她道。须臾又说:“你决定吧,我都听你的,反正,你那天要一直陪着我。”他牵住她的手,指腹细细的鱼食渣沫摩擦她的手背。
“我会一直陪着你。”她问:“那过节的话,想怎么过?”
“放花灯,吃胡饼之类,其他也行。”
“想去看灯会么?”
“不想,年年看,人多又吵闹,没什么好看的。”
“哦。”
很快便到中秋这天。
金絮大早醒来将一切准备好,再和他驾车去往城郊。
金絮陪着他到皇陵入口,看着他进去,然后等他出来。
今日天气好,风清云阔,晚上一定少云,适宜赏月。
她打着哈欠靠坐车舆,感受阳光的热度。方才路过城内大街,街道店铺已经开始布置夜晚的灯会,屋檐间挂起红绳。她忽然想到他母后去世那天。
每年京城的中秋节一定是很热闹的,彩灯招扬,男男女女脸堆新奇,家家户户的老小结伴同游,猜灯谜、放花灯、吃胡饼,舞狮杂耍沿街上演,冲天烛光穿透满城。
而她在温柔馆里与客同欢。
那时雪姬还没入京,丽姬是独树于百花中最艳丽的一枝,乐曲靡靡,红袖软舞,青年男女的笑声纠缠互溶,整个夜晚曲尽欢意。
这时多有白衣才子吟诗一首,听者中立刻有人提笔写下,诗稿迅速随着欢笑传遍人群与馆阁,艺妓纷纷争来相唱,写得好的甚至能在一夜间传遍京城。
那天就在这欢闹中,她看见梁风独自走进温柔馆。
第一眼便发现他的背脊弯曲了,面容低沉,像是久累未睡,举止惨重,眸光颓丧。目之所及灯红酒绿,似乎只有他一身落魄黑色,服饰都黯淡。
他什么人也没有看,就席坐下,周围姑娘一拥而上,团团围着他,为他敬酒。他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喝,沉默地喝,在姑娘娇笑的簇拥中,神情割裂。
喝到第几杯,他眼睛动了动,迷茫地抬起头四处搜寻。寻到了她,便一直看着她,然后继续喝。
金絮遥遥与他对视,那目光像是看着她,又不像是看着她,仅仅只是放在她身上心里想着别人。
她察觉异样,却无暇顾及——宾客每每拉她一同猜拳进酒助兴。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他喝了多少,拥簇他的姑娘未得回应,接连离去,他孤落落一人离群独饮。
他忽然放下酒杯,迷蒙的眼神从她身上收走,跌撞起身,迈步上楼。行人肩身与他相撞,他恍若未觉,直上四楼,进入他的房中。
金絮敷衍宾客,终于得以脱身,追他而去。
四楼的寂静漂浮在喧闹边缘,他的房门开敞,没有点灯,未入便已见到他。
梁风似乎跌倒,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虚空。门扉投地的烛火影子只抵他身侧,眉眼在黑暗中难见光彩。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忽然两手虚握,像是想要抓到什么,没抓到,眼神茫然无措又不安地四处胡看,最后转眼看见门边的她,便定在她身上。
“金絮”他空洞的眼睛映着黑暗,愈发空洞。
“母后死了”
“她她输了。”
“她没争过那些人”
他眼里现出光彩,房外溢满软曲与浮香,而她只听见了梁风压低却撕心裂肺的哭声。
每年京城的中秋节一定是很热闹的,他就在这热闹与欢笑张扬中,悄无声息地没了母亲。
脸上传来轻触,她悠悠睁开眼,看见带笑的眉宇。梁风从皇陵内出来了。
金絮揉揉脸,原来她睡着了。
“这是第一次,我离开皇陵时,外面有你在等我。”他笑眼盈盈。
那天之后,京城便传出,当今安分王竟在母亲去世当日还上青楼寻欢作乐。
他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
大将军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凯旋归来时赢得满楼红袖招了。
“怎么了?”他问。
金絮摇摇头,“没什么,回去吧。”
马车驶动,他们并肩而坐,梁风搭膝盖的手忽然翻开掌心向上,她瞥了眼,把自己手放了上去。
十指相扣,梁风道:“阿絮今日格外依我。”
金絮没理他。
“上次你依我,还是我离开太南那天。”他徐徐道。
金絮听着,莫名感觉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以为他会说,梁风却掀开了车帘探望道:“不回府?这是去哪儿?”
“长门寺。”她笑答:“中秋嘛,去求支签。”
“什么签?姻缘么?”
他轻快地一挑眉,金絮没答话。
马车抵达,二人落车。
长门寺香客鼎盛,烟火缭绕,随处都能嗅得满嘴香烟气。
入了寺,她想去求平安符,他想去求姻缘签。
两人站在寺门口拉扯对峙。
求个姻缘签倒也没什么,时间也足够,她主要是担心,万一抽了个下签,会坏了这一天的心情。
梁风固执地站着,固执地看着她。
“好吧,那就去吧。”金絮依他,先去问姻缘。
“你求你的姻缘,不要求我的,我在这等你。”庙门口,她道。
“你不陪我?”
“我就在这里,你一眼能看到。”
他便去了。金絮有些无奈。这样她不一起去,万一抽了个坏签,万一不想给她看见的话,也好容他遮掩遮掩。
香客进进出出,没等一会儿,梁风出来,指尖捏着张字条,神情得意。
她松口气,待他走近,不等他说话,抢先道:“不用告诉我你签的什么,你自己知道就好。”
他脸垮了,“你不想知道?”
“不想。”她举步朝求平安符的地方去,若是签得不好,他自然不会是这个表情。
“真的不想知道?”
“真的不想。”
“哼。”
不理他的冷哼,金絮顺利地求得一枚平安符。
他又问:“这平安符你是给自己求的么?”
“肯定啊。”
他又一哼,扭头踏上马车,“回府!”
马车里,梁风看着窗外不看她,金絮只好哄了哄,“给你的给你的行了吧?”
他脸些许转过来,“那你的呢?”
“下次我再去求,你不用管。”她拿出那枚亮黄亮黄的小符,穿了一条红绳,符内写了字,递给他。
他伸出手,“系上。”
看见手腕缠着的发带,她神色不变地将黄符系在发带的一端,他双眼稍稍满意。
回到王府,这次是她牵着他。
注意到梁风脸上竟然轻轻带着笑意,她有些疑惑,仔细看看,想看出他是不是强颜欢笑。
“跟从前不同,今日你只陪我一个人。”他笑着紧紧握住她,“我们做什么?”
她收回探究,“先不告诉你,天黑了再说。”
晚膳清淡简约却丰盛,她与梁风两人就席,其余仆从隔得远远的。
饭食多鱼,她吃得满嘴腥味,梁风兴致很高,不断给她夹菜,与她谈天说地。
饭后,她喝茶清口,带他到陈心湖散步消食。
绕过抄手游廊,一片盛亮的烛光近在眼前。
“怎么了?”他问。
“我沿湖简单布置了一个小灯会,可以猜灯谜,还有糖画之类的,随便看看。”
是俗,但她想不出别的新意了。
两个人的灯会,多少比外面大街一条的灯会要多几分意境吧。
他眼睛流露欣意,快走几步,进入烛火的包围圈。
金絮随他后,其实走近看也没那么亮,树梢间的横绳每条悬挂四只彩灯,摊铺都没有小贩招呼哟喝,很寂静,更没有人。整个灯会只有他们两个。
“我早晨过来还什么都没有,一个下午就布置好了。”他似乎蛮开心的。
“猜个灯谜吧,猜对了我给你画糖画。”金絮道。
他站到贴满灯谜的绳前,浏览道:“半青半紫——是素。”
“格外大方——是回。”
“仲尼日月也——一孔之见。”
他看着她道:“三个。”
她站在糖画铺子里,搅搅糖浆,开始画画。
“这些都太简单了。”他笑道:“不如我考你一个。”
“你问。我答对一个便少画一个。”
“好,我便问你。你猜,我那支姻缘签上写着什么?”
她头都不抬,“这不是灯谜,换一个。”
“你便猜猜,猜对了,我给你画糖画。”
她画好一支,是云朵状,提前速学了这门手艺,粗糙得很,画出来的东西只勉强有个画样的轮廓。
“签上是说你定能觅得良缘?”她顺从地开始猜。
梁风咬掉云朵的一角,齿间脆响,殷殷道:“猜对了,你想看看么?”
府外亮满数条大街的中秋佳宴游人如织、盛闹无比,他却屈尊在这小小的灯会,金絮还是想竭力哄他开心,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道:“那我看看吧。”
他笑,拿出了那张签纸,递给她。
金絮打开,是中签,只有四个字:得偿所愿。
她合纸笑道:“恭喜恭喜,这签好啊。”
“是挺好。我便再给你出个谜,你猜,我的愿是什么?”
“自然是你心悦的人啊。”她客气地捧场。
“你再猜,我心悦的人是谁?”
他似乎十分有耐心,金絮稍许敛笑,道:“猜不到。”
梁风脸上的欣意骤消,漆黑瞳眸牢牢盯住她,嘴唇抿着,神色晦暗,似无奈,又似怅然。
金絮一手一支糖画伸给他,“画好了,三个。”
他没接,有些气她,“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她也无所谓他不接,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能装一辈子。”
指尖转着糖画,她往前走,走了几步,感觉他没跟上来便停住脚,抬头恰巧看见远处树梢捧着的月亮,圆得狠。
她赏了一赏,指尖的糖画还在转着。
她转身,梁风还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却眼神飘忽,神情怔寂,不知在想什么。
金絮唤回他的注意力,“月亮正好,吃胡饼去吧。”
她已在湖心亭备好清酒与胡饼,与他小酌。
坐卧亭下,正好能看见月亮。
梁风沉默地喝着,金絮坐在他对面。她不想说这些,因为会坏心情,哪怕换一天说都好。
“别光喝,这饼不错的。”
胡饼虽然是买的,但味道相当好,不吃就太过可惜了。
梁风依言边吃边喝,金絮陪着。他不是特别能喝,但也不至于五六杯就倒,相较之下,她的酒量还稍好些。
她靠在榻边,赏起月来,梁风闷闷地喝着。
怕他会太醉,她索性不喝了。
沉默间,夜色逐渐变深。
忽然,他眉目一凝,磕下杯盏,严肃地看着她,“你与我说清楚,装一辈子是什么意思?”
“改日与你说。”她哄道。
“不行,我非要你今天跟我说。”
“想听假话?”
他神情霎时顿住,双眼微瞠,愣愣地看着她。金絮静静等他下文。
梁风嘴唇嗡动,没有说话,眼里已有醉意浮上来。
“你、你与我说清楚”他还是问,却撇头不与她对视。
她姿势不变,轻轻问道:“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嘴唇变白,下颚紧咬,低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桌面,手指捏着酒盏细细的杯脚,全身绷紧的线条隐在颤抖。
他缓缓吐出尾音漂浮的两个字,“假话。”
料到他会这么选,金絮面色不变,看着他露出一笑,“我也心悦你。”
他眼中满映烛火,烛火几欲掉出来。
“为什么?”声音像是从他的喉咙缝挤出。
“你甚至无法给你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又怎么能给我我想要的生活?”
她平静的声音惊起陈心湖水,一滴水落在桌面,映着满月。
“也是。”他一笑,端酒杯欲饮,却发觉杯中已空。
金絮按下他再要提壶的手,“别喝了,看看月亮。”她起身坐到他旁边,给他端一份胡饼。
梁风怔怔地看着月亮,没过多久,执起了她的手。
余下的夜与他聊到很晚,眼看月亮在天幕降下大半,她聊着聊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