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少年垂眸,凝神看了半天,缓缓地将手中这块帕子展开。
那是一块长长的布条,嫩黄色,料子的质地很好。布料一角,绣着一朵兰花,绣工精致,栩栩如生。
少年忽用手指狠狠摁了几下这布料上的针脚。
辨清了。
这是一个女人衣袖上的布料。
布料虽是十成新,但陆渊离还是能从中看出来已经被人穿过的痕迹。
因为布条一端,有一些被地上石子和沙砾划开的破洞,线头丝丝缕缕地跳了出来。
这种丝丝缕缕的破洞,得是有人穿着它,跑动时摔倒在地,才会被地上尖锐的小石划成这样。
陆渊离大概能想象到,穿着这件鹅黄色衣衫的女孩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出身不低,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行事却有些冒失、莽撞。倘若不是在皇宫内摔倒的,那她穿着一身衣袖被划破的衣裳入宫,一定是有急事。
只是……
陆渊离眸光忽就沉了沉。
一个冒冒失失的、大户人家的女儿。
为何会出现在他这儿。
少年攥着布条的手指骤然拢紧,周身气质又阴沉了几许。
若是簌簌在这,她肯定能看到,陆渊离院子里的黑气又高了。
少年的骨子里根植着杀戮的欲望,每当他猜忌、愤怒、对一些人一些事有所怀疑时,血液深处的本性便在翻腾,强压着才能制住。
可他太会伪装了,越是压抑着自己,神情却显得越镇静。
仿佛心中没有半点波动,观他如观死水,丝毫波澜不惊。
心里再多情绪,面上不会表露分毫。
人前戴久了伪装的面具,人后也放不下来。
他那清艳出尘的容色世无其二、无人能及,表情却是呆呆静静的,甚至像个不会争不会抢的呆子,眼里充满了对所有事物都无动于衷的漠然。
可是面具终究只是面具。
少年慢吞吞起身,跃过地上那满地散落的佛经与纸笔,到了柜子面前,翻找到了许久没用过的煤油灯。
煤油灯中的灯油几乎见了底。
少年将灯柄拿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晃了晃,耐心地等着那些灯油聚集在一起,后将煤油灯歪放在柜子一边。
他用火石点火,将仅剩的这点灯油点燃,火焰燃烧起来以后,他将手中的布条递到了煤油灯上。
少年蹲在煤油灯的一旁,手指拽着布条,悬在火上。
在冷宫里长大的这些年,陆渊离没少被作践,不管什么时候,他始终是宫中地位最最微末的那个,谁都能来踩一脚。可他就在这个最低的位置里,不动声色的,仰头观着那些境遇比他好、地位比他高的人斗来斗去,看他们丑态百出,简直像狗咬狗一般好玩。
他只是不喜欢开口说话,却比一般的孩子早慧许多。宫里人彼此栽赃陷害的手段,大同小异,全都写满了卑鄙龃龉,陆渊离见过一次,其他的便都能猜得到了。
小少年攥紧了手中的这块布条,心中忽生一阵讥讽。
皇室宗族内部,规矩森严,若是在皇子宫中翻找出女人的衣服,哪怕只是一块小小的布料,也足以引人遐想,是一定要受惩戒的。
轻,则要被罚去云刹寺打扫祭拜,斋戒数日,以示改过之心。
重,则要到公庙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跪上一个月。
他从小不得旁人喜欢,从有记忆至今,受到的责罚,没一回不是最重的。
若叫人搜出他房间里这从女人袖角上撕扯下来的布条,他势必会被扭送进公庙。
陆渊离清楚自己这具身体孱弱到什么地步,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可能随时都会死去,在公庙里跪上整一个月,恐怕,他的膝盖就废了。
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却没想到,在有些人眼里,他这条苟延残喘的烂命竟然还有价值。
值得他们想方设法来迫害。
陆渊离觉得有趣,他已经过得像是半个死人,若是再双腿残废,那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废人了。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是死是废,活着和死了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分别,他只是单纯不想如他们的愿。
他手指紧紧地拽住了布条,细细的指骨被火苗映照着,弯成一个小小的弯度,白得像是冬日冰湖上映出的天上一弧月,瘦瘦的,弧度很是漂亮。
鹅黄色的布条先是被煤油灯的火舌蒸干,才又被火点着,火苗由小变大,渐渐将布条底端那朵栩栩如生的绣兰吞没了去。
灰烬一片一片落了下去,小兰花一点一点凋败了,火苗变大,贪婪地沿着布料一路燃烧了上去。
少年看着火沿着布料燃烧上来,却像是觉不着疼那样,任由火舌舔着他的手指。
等布料烧尽了,他捻走指间余烬,吹灭了灯,撑着微麻的膝盖,站了起来。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着床榻上堆放的那床被子。
本该垫在佛经卷轴下的被子是怎么回到他的床上,陆渊离稍稍还有一些印象。
他能模模糊糊地记得,刚昏过去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抱起这床被子,压在了他的身上。
也是她将他支起来撑送回床上的。
动作很轻,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珍视与呵护。
只是这思绪一闪而过,少年便缄默着将睫毛垂下,星星点点的情绪波动尽数敛去。
他将脸别开了,不再去想。
这世间处处可见虚伪又致命的温柔刀。
谁知道那女孩的温柔与体贴底下,是不是涂着砒/霜裹着刀片,塞满了要诱惑他放松警惕、趁机夺走他性命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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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触及少年手指时,簌簌正可怜巴巴地跪在马车里,跪在郁太医面前。
她听着郁太医的骂,忽然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被灼烧的痛感。
簌簌猛地想起了少年藏在他左手掌心里的东西会是什么。
——她的袖子,她给他敷凉的袖子。
她忘记带走了。
簌簌受着指尖被火灼烧的疼,大概也猜到了陆渊离在做什么。
他在烧她忘记带走的那块布条。
虽然不知道陆渊离为何和一块布过不去,不过,烧了也好。
簌簌懂一点点人间的规矩与礼教,女孩的帕子荷包这种比较私密的东西,若是落到哪个男子那里,是要给她惹上麻烦的。
她跪在地上有些瑟瑟发抖,郁莳兰招惹出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簌簌一个个解决都来不及,更别说又添上新麻烦了。
郁太医正劈头盖脸地骂着簌簌。
他给谢贵妃诊出了喜脉,被皇帝扣下来,让他将孕初的忌口避讳告诉他。
他知道今日的圣上对谢贵妃有多看重,一定会问得事无巨细,注定耗费时辰,郁思回有些担心被他放在院子里的郁莳兰。
可一想到外面有那么多个小宫女看着她,纵使她插翅也难飞,便安心与皇帝畅谈了一个时辰。但谁知道等出来后便看到院子里面根本找不到郁莳兰的身影。
郁太医问了问院子里那些小宫女,她们一个个又惊又怕地摇着头,都说只一眨眼功夫,人就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还能平白无故消失了不成?
正着急要出去找时,才看见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在宫中不好发作,郁太医一直忍到了出了宫门,一上马车,就让簌簌跪下了。
“让你待在院子里,你到处乱跑什么?”
“我竟不知你的能耐如此之大,好几个人看着你都能让你逃了,你有这等本事,用在该做的事情不好吗?说说,这回又是花了多少银子将那几个宫女买通的?”
簌簌低头任骂,不发一言。
怪她对自己的仙力太过自信,却忘了这是在人间,而非仙山。
人间不容妖道,簌簌虽修出了仙脉,未飞升前,只能先算作妖。
妖怪在人间,法力不好施展,还容易被各种捉妖术士盯上。
簌簌为了避开妖道,还想保持法力,才会穿到了人间的女孩郁莳兰的身上。
这样既无妖身,又有灵力,一举两得。
郁莳兰为情所伤,心如死灰,无颜回到京城,完全没了活下去的念头,她的阳寿已尽,簌簌在她去黄泉的路上找到了她,帮郁莳兰写了个她想要的符咒,换得郁莳兰同意她用她的身份在人间渡过这段时日。
但是即使在人间是用郁莳兰的身体走动,簌簌的灵力依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耗。
在陆渊离昏过去时,她又跟着痛极,留在谢贵妃宫苑里的障眼法弱化成了缥缥缈缈一缕,在发现郁太医出现要坏事时,急急忙忙来催簌簌回去。
不过,出了这一次错,下回簌簌就有经验了。
吃一堑长一智,才是个有前途有希望能长进的小妖精。
郁太医沉眸看着车厢间低着头的小姑娘,女儿这样子很乖,不像之前那样只知顶撞,可郁太医也不是没遇见过女儿装巧卖乖的时候,在他面前表现得乖巧懂事,背地里还不是偷偷跑出去找男人。
有辱门风!
簌簌也发现了,不管她怎样表现,在郁太医这都没有太大崩人设的风险,一来她从郁莳兰的记忆中读取到,郁太医平日里并不怎么与郁莳兰接触,他其实并不太了解自己的女儿,只一味地觉得女儿无药可救,二来,好像不管她做什么,郁太医看她都是不顺眼的。
簌簌索性放飞自我,怎么舒服怎么来了,虽说是跪在地上,但她的灵魂正在瘫着。这姿势和她原形站在山茶花树枝上时差不多,簌簌待得很舒适。
郁太医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深觉她这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痛斥道:“回去就将你攒的月例银子给收了,后三个月的月例银子也扣了!再将你关进柴房,没了银子,我看你还有什么能耐能收买人逃跑!”
簌簌灵魂瞬间直立起来。
没银子怎么行?
她虽然是喝露水长大的,但不妨碍她喜欢人间的钱财。
人间的果子都得花钱买。
她忙念了个变小的咒语,将腰间装着钱的荷包变小了,悄悄地别到自己的脑后,藏在金丝垂坠的发簪之间,谁都看不出来。
簌簌这才放心。
郁太医以为他克扣了郁莳兰的月例,郁莳兰要么会发火,要么会哭闹着给她自己求情,唯独没想到,小姑娘只是顺从地接受,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这种安静不闹事的模样,他自然是万分喜欢的,要是她早就这样,能让他省多少心?
别管她是真的,还是装的,她此刻的安静,郁太医是很受用的。他一整夜没合眼,又忙了一天,他也累了,不再骂了。
马车在郁府门前停下。
一个紫衫妇人牵着一个与郁莳兰年纪差不多的少女,正候在郁府门前。
见郁家马车出现,紫衫妇人忙往前一步,搀扶着郁太医下来,问道:“兰儿回来了吗?”
郁太医没回头,疲倦地说道:“在车里呢。”
那紫衫妇人微微惊讶了一下,而后迅速将眼中的失望抹掉,装作松了一口气那般笑了笑,“那就好。”
“可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
“皇上急召,叫我入宫了一趟,故而耽误了一些时辰。”
紫衫妇人温柔关切地说道:“长安城中老爷医术最好,旁人都羡慕,唯独妾身不这么觉得。妾身只是心疼老爷,好好的休沐日,半点得不着空闲,不过,过了此时就好了,兰儿既然回来了,妾身好好看着她,不会再让她给老爷添麻烦,老爷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郁太医在马车中时,本因簌簌的乖巧安静,几乎快要忘记了要惩罚簌簌。
被妻子一提,却陡然间想了起来,眉头拧了起来。
“不必由你看着。”
他语气冷硬了几分,听得那紫衫妇人一愣,她有些慌,声线不由得带上了几分紧张,问道:“为何不用妾身?”
紫衫妇人是郁太医续弦的夫人,人唤。
郁太医头一任夫人江氏,才是郁莳兰的生母,她与郁思回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只是在生郁莳兰时,伤了身子,缠绵病榻了好些年,最好的草药也没能把她救回来。
在郁莳兰三岁那年,江氏撒手人寰。
后来,郁太医又娶了戚氏。
可戚氏始终觉得,郁思回根本忘不掉江氏。
甚至,他对郁莳兰,都比对待他们卉儿要更偏爱一些。
戚氏看似温柔婉约,却极善工于心计。
这回郁莳兰大着胆子做出去大闹萧世子婚宴的事,身边不缺人鼓动,这其中,更是少不了戚氏背地里做的一些推波助澜的手段。
她巴不得一手操办关郁莳兰紧闭的事,面上却只是一副惶恐自责的模样,“是妾身有什么做得不得当的地方吗……”
戚氏生怕郁太医事到临头又对郁莳兰心软,紧攥着袖子想好了该怎么劝,忽听郁太医气狠狠地说道:“不行,不能由你去看着,你看不住她的。她是越来越能耐,连宫里的宫女都能收买了,我得多找些人来看着她。”
戚氏愣了一下,事情的结果正如她心中所想,她的眉眼都舒展了。
却虚情假意、假惺惺地开了口,“兰儿还小,老爷的责罚未免太重了些。”
郁太医越是气恼,“若不是我去将她抓回来,她都要将篓子捅到江东去了!”
“可是……”
簌簌打开了车帘,独自从车中跳了出来。
她在里面听了会儿戚氏说的话才下来。
戚氏还在“劝”着郁太医,只是她说的那些话,却是将郁莳兰犯过的那些错一一数落了起来,在郁太医的怒火上火上浇油,“老爷,簌簌年纪小,心性还不定,今日喜欢萧世子,说不定明日就不喜欢了,若是她自己知道错了,何必罚她罚得那么重?”
“十几日禁闭,妾身看着都觉得心疼。”
簌簌早知道戚氏是怎样的人,听着她说话,就好像是听了戏台上的一出戏。
甚至,戚氏比戏台子上那些戏子演得要自然。
若不是簌簌从鉴方宝镜中,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走马观灯般看完了郁府中这十几年的事,只看着戚氏这张温柔无害的脸,她说不定真会误以为她是一位能对郁莳兰一视同仁的好母亲。
簌簌想起了在忘川时,郁莳兰的魂魄和她要的东西。
她只向她要了个化形咒,然后,让簌簌将她头上戴着的那支蝴蝶簪子变成了江氏生前的模样。
蝴蝶簪子化形的过程,小姑娘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看着。
当看到出现在面前的“江氏”时,她一下扑到“江氏”的怀里,哭喘着,泣不成声。
那支蝴蝶簪子,是江氏生前最常佩戴的饰物。
江氏生前体弱,郁莳兰开始记事起,江氏就抱不动她了。
郁莳兰临死之前最想做的那件事,不是叫簌簌去帮她报复萧君砚,也没有去求转世的荣华与富贵,只想在喝下孟婆汤前,再看自己娘亲一眼。
抱一下就好。
哪怕那只是个没有温度的幻影。
戚氏看见了簌簌,温柔看向了她,“兰儿。”
簌簌并未理会。
她想,若不是戚氏的存在,郁太医对郁莳兰的误会也不至于大成那样。
至少不会觉得郁莳兰是个无可救药的孩子。
哪怕现在簌簌不是郁莳兰,她也会不喜欢戚氏。
郁莳兰之前便与戚氏表里背里都不合,甚至见了面就吵。
簌簌不喜欢和人争吵,她选择直接无视。
簌簌虽以郁莳兰的身份生活,可她已经和郁莳兰说好了,簌簌只要了却了郁莳兰最后的心愿就好,不必掺和郁府后宅这些琐碎的家务事。
戚氏紧盯着郁莳兰这么个小姑娘的举动,只让簌簌觉得她狭隘无聊。
戚氏看着簌簌这幅冷傲的模样,心下却比与她争吵起来时更加气闷了。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少心眼,和她吵起来,只知道宣泄脾气,外人听起来,都觉得是郁莳兰在无理取闹,跋扈的名声就这么出去了。
她丈夫又喜静,最不喜欢小辈大吵大闹,郁莳兰脾气越坏,越讨不到她丈夫的喜欢。
戚氏对这些心知肚明,便常引得郁莳兰任性起来,与她争吵。
可这回,为何她不屑得和她吵了?
戚氏看着小姑娘走入府中的背影,没由来一股不安,又喊了簌簌一声,“兰儿!”
簌簌仍像没听见那样,绕过戚氏,继续往里走。
戚氏被彻底无视,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她委委屈屈的,将视线投向了自己的丈夫,“老爷,您看看……”
郁太医冷冷开口,“兰儿。”
他的声音比戚氏威严许多,含着股隐隐待发的怒意。
有丈夫撑腰,戚氏满意了几分,却拽了拽郁太医的衣袖,轻声道:“老爷,若是兰儿不想被关禁闭,就不要关着她了,让她回她的房间吧。”
郁太医的脸色变得极度阴沉。
路上,女儿明明表现得那么乖巧听话。
回家,却换了一副面孔?
他追上簌簌,质问,“你又要去哪儿?”
簌簌觉得郁太医很奇怪。
路上那个哈欠连连,疲惫到几乎倒头就睡过去的人是他,可回府后,下了车后,和自己妻子叽叽歪歪、叽里咕噜说一堆没什么意思的话,就是不回屋休息的人也是他。
多累啊。
真是的,凡人天天嚷嚷着她们这种小山雀叽叽喳喳的太吵闹,却觉察不到他们自己有多吵闹。
不可爱,还吵闹。
若是她行事也像他这样拖拖拉拉,别说三千年,怕是五千年都修不出仙脉。
“不是爹爹说的吗?回来就让我去柴房关禁闭。”簌簌背着手,杏眼里闪着轻微的困惑,她的目光干净澄澈,明亮又坦诚,“所以,我要去找个柴房,把自己关进去啊,爹爹,有哪里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