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簌簌正琢磨着等回到郁家后,要以怎样的理由入宫,她搭乘的马车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马车外,是一列配着剑的银甲护卫。
领头人扬声喊道:“里面可是郁思回郁太医?”
家丑不宜宣扬,郁太医怕被人知道他女儿为了个男人偷跑出去的事,只掀开车帘的一小角,不让人看见他那个离家出走的丢人女儿。
见外面是宫城里的御林军,他连忙恭恭敬敬称是。
“皇上有令,命郁太医即刻入宫,为谢贵妃诊脉。”
“下官接旨。”
等御林军走后,郁太医哀哀叹了口气。
这大清早的就要入宫……
他今日原是休沐日,本该好好歇上几天,结果家里鸡飞狗跳不说,领头上司又要喊他回去干活,真是讨不到片刻的安宁。
一整夜都在去抓郁莳兰的路上,郁太医这一天连眼都没怎么合,听说要入宫,更是满心疲惫。
他无奈地背着圣旨转回身去,却见马车里的小姑娘托着腮,正若有所思,像是她的心中有了什么打算。
郁太医眼皮立刻跳了两跳,警铃大作。
郁莳兰为爱痴狂寻死觅活的那些手段,他见识得多了,她心里在盘算些什么,他能不知道吗?
不就是觉得他要入宫了,她又能有机会逃跑了?
这么个不听话的东西,偏偏是他的女儿……
郁思回气得发抖。
“你先随我进宫一趟。”他咬牙切齿地开口,打断了簌簌的思绪。
“?”低头沉思中的簌簌愣了一下,猛然抬起脑袋。
哇,还有这等好事?
这个凡人难道会读心术?她这正盘算着要怎样请求才能让他带她进宫呢,他却主动提了?
郁太医凝视着簌簌一脸意外的神情,不屑地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使我要入宫,你照样没有逃跑的机会。”
他登上马车,朝马车夫吩咐道:“改道,去皇宫。”
簌簌:“……”明白了。
没什么读心术,就是单纯的信不过她,怕她逃跑。
-
来人间之前,簌簌用鉴方宝镜将皇室宗族里的人都看了个遍,从皇子皇女到妃子再到皇亲国戚,一个都不落。
但他们人实在是太多了,簌簌没能全记住。
不过,谢贵妃她还是记得的。
谢辞谢太师的掌上明珠,宫中最受宠的宠妃,簌簌当然不会忘。
谢贵妃身体不适,郁太医丝毫不敢怠慢,快马加鞭赶到皇宫,跟着宫人往谢贵妃宫苑走时,还偷偷先给宫人塞了些银子打点,想先从他口中打听到谢贵妃的状况。
那宫人照单全收,对郁太医说道:“娘娘近几日,贪酸嗜睡,醒了依旧困乏,今早上起来呕吐不止,圣上陪了她半日,着急坏了,急忙将大人请过来,给娘娘看看,到底是得了什么毛病。”
郁太医略微愣神一下,有些意外,“听着……像是有喜了啊。”
簌簌跟在他们后面,安安静静的,没插话。
但是她心里憋着话。
谢贵妃确实是有喜了。
不仅有喜,她还将在明年冬日,因诞下龙嗣有功,被封为幽州国的皇后。
这人间往后几十年间的事,簌簌全都知道。
然而簌簌什么都不能说。
泄露天机,要遭雷劈。
簌簌现在还处于由妖到仙的进度条中间,经不住天雷。
要是挨了雷劈,那可是一焦一个准。
簌簌生性活泼,自在坦诚,在仙山时大事小事都要让族里的长辈和她的仙女姐姐们知道,让她心里闷着话不往外说,真的很不容易。
看着前面还在疯狂从宫人那探听消息,想要早点得出结论的郁太医的背影,簌簌扁扁嘴,忽然生出了一点点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忧伤。
不过比起泄露天机被天雷劈变成九成熟的烤山雀,她还是选忧伤。
“兰儿。”谢贵妃的宫苑到了,郁太医停驻脚步。回头看着簌簌,目光中依然充满了不放心,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桌石凳,“你在此处等着,待我出来之前,不得离开这院子半步。”
“不得离开”这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簌簌连忙点头。
点头归点头,之前的短暂相处让簌簌明白了一件事,她这点头在郁太医那估计没什么效用可言,说不定,在他的眼里,她这叫假意奉承,表面一套,背地里谋划着逃跑。
郁太医果然皱起眉头,用那种隐含不信任的目光看了簌簌好几眼。
他又找到了在院里洒扫的几个小宫女,让她们帮忙看着簌簌,这才离开。
等着郁太医离开了,簌簌拍拍衣角在石桌边坐下。
郁莳兰过往的名声不好,几个小宫女都不怎么敢靠近她,没人和簌簌说话。
簌簌无聊地独自抬头看天。
现在的天刚蒙蒙亮,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太阳。
簌簌抬手,迎住了几片雪花,让它们落进她的掌心。
她念着心诀,呼了一口气,吹飞了这几片雪,让这几片雪花往南行。
看着雪花飞走的方向,簌簌辨清了南北和自己所处的方位。
此处,位于皇城正中。
陆渊离的院子,是在西北角的冷宫。
她要想去找陆渊离,得跨越大半个皇宫。
凡人走路很慢,这么点距离,兴许得走上大半个时辰。
若是能用灵力化原型,那就方便多了,跨越半个皇城,不过一眨眼的事。
但是,簌簌不能乱用灵力。
下山前,仙山的长老们反复叮嘱过她,到了人间,处事应低调,不能张扬。
不然,要是让人知道了她是小妖精,找来民间的术士将她灭了,别说成仙,命都没了,他们和阎王殿里的人交情不够,到时候也捞不出来她,那就凉了。
谨慎起见,簌簌决定,这回暂时不去找陆渊离了。
不过,好不容易入宫,也不能白来一趟,好歹这是离陆渊离最近的地方,打探到的消息都是一手的,可比在街上随意抓个人问要准得多。
簌簌支着脑袋看着身旁那几个宫女扫地,打算去和她们套套近乎,谁知刚站起身,她的头顶忽然传来刺骨的冰凉。
灭顶般的痛楚压得簌簌一下站不稳,抱头蹲在了地上。
那痛感锋利,像有冷刀在割,贯彻全身,直往簌簌骨髓里钻。
簌簌冒了一头冷汗。
待片刻后,那尖锐的痛感逝去,却没有消失,只是变轻了一点点。
仍然让人难以忍受。
簌簌欲哭无泪,她是只活泼健康的小山雀,哪会无缘无故突然疼成这样?
一定是陆渊离那边出事了。
陆渊离与她之间,就像是结了契,他疼起来,她也会跟着疼,没有一刻例外。之前她大半夜能被疼醒,这回,又是怎么了?
簌簌抖着身体,勉强直起身来,有宫女留意到了她的状况,关切地跑到簌簌身边,却因为那些说她嚣张跋扈的传言,不敢碰她,“郁姑娘……”
簌簌抬起惨白的小脸。
杏眼底,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这楚楚可怜的样子,哪有传言中那么跋扈嚣张?
她那澄澈的眼神看得小宫女心尖一颤,忙挽住簌簌,问她,“你没事吧?”
“我没事。”簌簌忍着疼忍着泪,语气低低,小声地说,“我只是有些累,要在此处歇一会儿,你们莫要来打扰我。”
她说完,低头趴到了桌上,将脑袋埋进了纤细臂弯中,看着像是安静睡着了。
实际上,簌簌施下了障眼法,在她周身设下了凡人触碰不了的结界。
趴着桌上睡觉的簌簌只是个幻影,而真正的簌簌却化作原型,雪绒绒一团趁宫女们不注意蹦到桌上,支起一双小巧的翅膀,带起它那圆滚滚的身体,往西北方向飞去。
她要去找陆渊离,她要去看看那个让他……也让她疼得死去活来的人到底是谁!
-
冷宫。
一片狼藉。
少年缩在角落里喘着气。
他背贴着湿冷的墙面,一头湿发尽数垂落肩上,发梢还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一身打着补丁的白色中衣被冷水浸透,贴着他的胸膛,勾勒出了他单薄的身形。
盖着他双腿的被子同样浸湿了大半,灰色被面上落满了碎冰。
低矮昏暗的屋子里,一个小太监正站在他面前,他还没放下手中的水桶,趾高气昂地睨视着床上被一桶冰水浇醒的少年,嗤笑道:“天都亮了,小殿下也该醒了。”
“今儿个可是有好事,贵妃娘娘八成是有喜了,若是给殿下生个弟弟,您说,宫里头,殿下的位置还能剩几分?哦……是奴才忘了,本来就不剩什么了。”
小少年却是眼深如潭,一脸平静。
他生了张浓艳凌冽、漂亮到一塌糊涂的美人面,与生俱来的气质,好似林中最干净的那抔雪,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气沉沉,不怒不怯没有情绪,竟是没有半点少年人该有的朝气与活泼,反倒有几分将死之人的神态在里头。
听着欺负他的小太监挑衅的话,少年只是低着头,长又纤浓的睫毛静静垂着,无动于衷到近乎诡异的地步。
簌簌找到这里时,被冷宫中正弥漫着的漫天黑气吓了一跳,缩了缩翅膀,差点不敢往里面飞。
她只在一些做过坏事的坏妖精身上见过这种黑气,丝丝缕缕,让人一碰就感到厌恶。
若是他们起了暴虐杀欲、或是起了坏心眼,惹人烦的黑气还会变得更重。
可连犯过杀生孽业的大妖,身上的黑气都没她眼前这团黑气浓重。
简直像是黑云压顶,直叫生灵退散。
一个凡人身上怎么会带着这么重的黑气?要不是簌簌身上有灵力,这么压抑的地方,她定然不会靠近。
她在这简陋破败到像是不该出现在皇宫里的院落上盘旋了又盘旋,观察了又观察,确定院子里没什么妖怪,才落到里面,又小心试探地跳到了窗边。
抬眼那一瞬,簌簌便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少年。
说这是人,还不如说他是个器物,冷冰冰的。被泼了一身冷水,什么反应都没有,黑气笼罩在他的周遭,他的眼里了无生机,根本不像个活人。
若不是簌簌此刻身上在冷、在疼,知道他也在冷、在疼,她真要以为他是个不会有知觉的人偶,哪能想到他只是在忍着?
这就是九年前救了她的小恩人?
簌簌目不转睛地看着。
九年前簌簌被箭射落时,并没能看到陆渊离的脸,她不知道小时候的陆渊离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按照瑶音姐姐帮她卜算的卦象,陆渊离就是个前期被所有人欺负,后期想要毁天灭地却不成,最后喜提be结局的大反派。
像是被冷水泼醒、被下人刁难,都是他现阶段常有的事。
毕竟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个出生就招致了皇帝厌恶、不值得上心讨好的对象。
正想着,簌簌脑袋又是一疼。
像精准撞到桌角那样疼。
她疼得啾了一声,抬起翅膀,颤颤捂着疼痛的脑壳,分了点灵识,留意着屋内。
屋内,提着桶的小太监虽将冷水桶放下了,却拿起了箱子里的几卷佛经,劈头盖脸,哗啦啦全砸到了少年身上。
“甭管贵妃娘娘诞下小皇子还是小公主,殿下您这个做哥哥的,都该为他祈福才对。”
小太监那讥讽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发号施令。
在别的宫里,他得累死累活给人家当奴才,可到了陆渊离在的冷宫里,那可是天上地下。他一个皇长子,却比不上他这个奴才得势,还不是得任人欺负?宫里面还有好几个像他这样的,就喜欢到冷宫这里来,过几把当主子的威风。
小太监说得慢吞吞的,每个字眼儿里都带着讥讽,“这几卷经文,是贵妃娘娘让我带过来的,须得誊抄一遍,等您这个月去给她请安时,娘娘要亲自查看。”
少年静默坐着,依旧什么回应都没有。
只是,在佛经顺着他的额头滑下的同时,流下了一道蜿蜒的鲜红血痕。
灼灼的红,映在他那白得像冷雪的皮肤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簌簌额角跟着传来了一阵血流流过的温热。
她疼得龇牙咧嘴,少年却面无表情。
“还不快把佛经捡起来!”小太监颐指气使,陆渊离慢吞吞地拖着病弱的身躯,弯腰下床,一本一本地捡起佛经。
他身形修长,衣摆宽宽,站起来后就显出了几分不合身,细长伶仃的手腕与脚腕都漏在外面,被风一吹,衣角掀开,能隐约看到他腰背上错杂的鞭痕和几条尚未褪疤的疤痕,整个人消瘦到几乎不成人形。
小太监抱着手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这些佛经,您可得认认真真、一字不差地抄完了,贵妃娘娘怀的,那可是真真正正无上尊贵的小皇子,不是别的什么草芥能比得上的,合该得到最珍贵的祝福。您好好替他祈福,说不定等他出生了,他还能施舍您几分怜悯。”
陆渊离没说话。
屋内的黑气却又浓重了几分。
簌簌被这点变化惊得心惊胆战,唰得睁圆了眸子——
他生气了!
原来这黑气与那些坏妖精的妖气真是差不多的,原来他的心里早就有了杀戮的欲望。
亏她看着他这死气沉沉的冷漠样子,还以为他的黑化进度条还没开始,淦,他藏得好深!
这种黑气,凡人是看不着的。小太监只能看见陆渊离像死人一样令人倍感无趣的反应,心头横生一股恼怒,低低念了句“晦气”。
陆渊离不低眉顺眼,他这个发号施令的“主子”也做得不痛快,正想往陆渊离身后重重踢上一脚,好杀杀他的傲气,脚踝却像被什么捆住一样动弹不得。
小太监没多想,只当脚抽筋,既然不能踢那就砸!
他捏了捏手中还剩的最后那卷佛经竹简,手腕运起了力道,直直往陆渊离身上砸去,边动作边骂,“慢吞吞得像什么样子,若是怠慢了,娘娘一定拿你是——啊!”
窗边,一道银光应声而起,径直砸在了太监的手腕上
令他掌心力道一歪,佛经“砰”得落地,砸到了他自己的脚背上。
生疼。
小太监一下踉跄歪倒在地,抱着自己的脚哀嚎出声。
他痛苦万分地看了陆渊离一眼,陆渊离的神色依旧像先前那样淡漠阴沉,可小太监偏偏硬是从他的淡漠阴沉中解读出了对他的嘲讽。
小太监咬了咬牙,忍着气站起来往外走。
却走一步,被绊一步,每一步都不顺畅,仿佛有什么力道在拉扯着他一样。
小太监冷不丁想明白了一件事——这屋里又没有别人,若不是陆渊离在戏弄他,他怎么会这么狼狈?
他怒气冲冲地回头。
光线幽暗的房间内,小少年仍在捡书,他一本一本的,将佛经捡到怀里,动作慢条斯理,连头都没抬过。
小太监害怕地停留住脚步,打量着这个光线阴暗、破旧漏风的小屋,顿觉背后阴风阵阵。
穿堂而过的风发出的呼啸声,就像鬼号。
心里不对劲起来,看什么就都不对劲了。小太监越看越觉得这屋子阴暗诡异。陡然之间,还想起来宫中人之前议论的话——冷宫那边,连只鸟都见不着,阴气重,闹鬼。
闹鬼?
小太监顿时浑身一阵战栗,吓得不行,哆哆嗦嗦地看了眼外面亮起来的天,才壮了壮胆子,回头看着陆渊离,朝着他啐了一声,“别让我查出来你在搞什么手脚!”
话音刚落,身后的小辫却被人一拽,他身体往后一仰。
这屋子里,除了陆渊离以外就只剩他了,可陆渊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捡书,那拽他小辫子的人是谁?
方才拽他腿、打他胳膊、绊他摔跤的人又是谁?
小太监再也待不下去了,扭头冲了回去。
簌簌也玩够了,收回了那道她用仙力拧成的无色无形的“线”,可忽然又想起来自己今天因为他朝陆渊离泼的那桶冷水变得那么疼,又觉得还不够,再次将“线”伸了出去。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好用小太监当时往陆渊离身上砸佛经的力道,往他身后推了一把。
小太监应声倒地,再爬起来时泪流满面,狼狈地往身后陆渊离的房间看了一眼,如观鬼窟,只消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哭喊着“闹鬼啊”,屁滚尿流地逃了。
簌簌小爪子摁着“线”,收回来后,乐不可支地打着滚,满意极了。
略略略。
逃就对了,最好害怕到再也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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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渊离捡完佛经后,往外看了一眼。
云天阴沉,冰冷的雪花正穿过大开的房门往里钻。
小太监哭喊着闹鬼,跌跌撞撞地逃出冷宫。
闹鬼吗?
少年阴郁的眼中仍然没有半分的神情波动。
自他有记忆以来,他这院子里就没见过什么活物。
猫、狗、鸟雀,全都不会来。
自从那个疯女人死了,冷宫里面,就只剩他一个了。
雪下得真大。
若是下得再大一点,将这世间一切都掩埋掉就好了。
陆渊离看了许久,正欲收回视线,心头忽生一股异样,扭头看向了窗边。
那里好像有什么玩意,不该出现在他这里的玩意。
一只银白色的小银喉山雀跃入他的视线。
它的体型纤巧,羽毛蓬松,像个洁白的雪球,两爪朝天,正贴着窗棂边的木头,欢快地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