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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柚子叶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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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年春】

    民国十九年,上海以洋泾浜为界,北有歌舞升平的租界和南有热闹非凡的老县城。

    上海县城的白日,热闹是随处可见的,行人摩肩接踵,街上的小摊小贩随处可见,杂艺摊子往上一摆,整条街都能围的水泄不通,叫好声响成一片。

    不过近几日除了几个杂艺摊子能被人围个里三圈外三圈,还有就是一处卖香包的摊子,里面装的也不是什么高等香料,也不是舶来品或者洋物件,而是平平无奇的柚子叶,围在摊子前的也都是些带孩子的妇人,拿了香包就直接挂在了孩子的身上,并再三叮嘱不能取下来。

    城隍庙一条街是古玩爱好者的聚集地,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上海县城最大的古玩市场,各式各样的古玩,真真假假掺在一起,摊面上的肯定不如店面里摆着的金贵,但偶尔也有不识货的将宝贝扬在摊子上,等着慧眼识珠地捡走。

    冯兰心走进了一家古玩店,她抬手敲了敲柜台,“柳老板,来生意了。”

    “来喽。”还未见到人便听到了十分粗狂的声音,一个身形肥硕的男人撩开帘子从后堂走了出来,见到了客人笑得满脸肥肉都堆了起来,“哟,兰心小姐,几日不见又漂亮了,最近在哪发财啊?”

    冯兰心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她今日穿了一件素色的旗袍,又因清晨略冷加了一件月牙白的披肩,她从挎包里取了一方雕刻精美的木盒子出来,“比不上财源广进的柳老板,得了一样古物,还请柳老板给掌掌眼,给个合适的价。”

    “得嘞。”

    柳方至取了柜台下的手套戴好,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其实这东西算不得古物,看盒子上的活页顶多是清末的东西,只不过雕工精美,也算得上是上品,里面铺着一张破旧的红丝绒布条,上面放着一支白玉簪子,雕得的是梅花,因为玉质的问题,有一朵梅花是红色的,看起来十分的添彩。

    但是对于玉来说,这块玉杂了,可以收藏观赏留着把玩,但是这个价钱可能不太乐观。

    柳方至看了一眼玉簪,抬头对冯兰心说:“兰心小姐,您等我一下,放大镜在屋里没拿。”

    冯兰心点了点头,四处在柜台上看了看,取了挂在一旁准备售卖的香囊看了看,柚叶的清香瞬间扑面而来。

    最近这种柚叶香囊似乎格外的流行,她准备一会也带几个回去送人。

    柳方至撩开门帘进了后堂,把一个昏昏欲睡的年轻人拍了起来,“少爷,少爷,别睡了,我就说你看这种西洋数字会打瞌睡吧。来活了,你那相好带了一支白玉钗子来,就是玉质不纯,看起来还挺好看的,你觉得出多少合适?”

    年轻人从脸上扒下来一本书,率先露出的是好看的眉目,他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了柳方至一会,随后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什么相好?哪个相好?玉质不纯就看着给吧,七八个大洋就差不多了。玉这种东西挑剔的很,质地不纯就不值钱。”

    柳方至对着叶岭一顿挤眉弄眼,“就是丽花王宫那个啊,前一段时间你因为和王少爷争风吃醋见了报,然后被你二叔打了一顿的那位女主角啊,冯兰心小姐啊。”

    叶岭翻了个白眼,毫不在意地说:“我当是谁呢,出去出去别打扰我学习。”

    柳方至说:“嗐,不就是一军校嘛,让你二叔找找关系就进去了,用得着这么拼命的学吗?”

    “你懂个屁,把门给我带上。”

    柳方至拿着放大镜一路小跑了出来,“来了来了,让兰心小姐久等了,我这就给您看。”

    冯兰心从挂钩上拿了几个香囊,对柳方至说:“柳老板,这几个香囊我要了,你到时候从簪子钱里扣就行。”

    柳方至看了一眼香囊,随后一头雾水地问道:“怎么?兰心小姐家里有孩子要戴?”

    冯兰心不解地问道:“怎么?这香囊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柳方至听闻心中也有了几分了然,“嗐,还不是因为龙华寺,这不又出事了,有几个跟着父母去上香的孩子,乱跑乱玩的,听说是撞了邪。这柚子叶不是能辟邪嘛,又便宜,所以这不成了个香饽饽嘛。”

    冯兰心蹙眉,“龙华寺?我记得那座寺挺灵的,佛教圣地怎么会撞邪呢?”

    柳方至鬼鬼祟祟地往外看了一眼,随即压低了声音说:“您还不知道吧,龙华寺旁边有一条阴阳河,里面有邪祟,龙华寺就是为了镇压那些邪祟的。龙华寺还有镇妖塔,那条河邪门的很,之前还没什么事情,就几个贪玩的小孩子沾了那河水,回家就发起了癫痫,嘴里胡话连篇的,有说是得罪了龙王大老爷,人拿孩子撒气呢,又说什么河底的邪祟找替身。人爹妈又没法去龙华寺闹,摊上了就算倒霉,所以这不家家户户买柚子叶来辟邪嘛,我也做了些赚些小钱。”

    冯兰心说:“还有这等邪门事?”

    “这世道不太平啊,兰心小姐以后出门还是小心为妙。”柳方至从匣子中取了七块大洋递给了冯兰心,“兰心小姐,您这簪子里有块红髓玉,价格上肯定稍微便宜些,七个大洋您看如何?这些香囊就当是我送您的,以后再有什么好东西可要记得我啊。”

    冯兰心莞尔一笑,“放心吧,柳老板,那是一定的。”

    冯兰心出了门招了辆人力车回四福巷,她记得楼下李寡妇家里有个不大的男孩子,为了帮衬家里天天出门卖报纸,这个时间回去应该能碰到那个孩子,她想着送个香囊给他。

    阿大从家里跑了出来,身上背着个破旧的帆布包,头上略大的帽子跑几步就要往上薅一下才不会挡住眼。

    阿大看见冯兰心,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兰心姐姐,这么早你去哪了?”

    冯兰心俯身帮阿大整了整帽子,“你慢点跑,姐姐有东西送你。”说完,她拿出那只香囊递到阿大面前。

    阿大如获至宝地接了过来,兴奋地说:“好漂亮的香囊啊,还这么香,谢谢兰心姐姐。”

    冯兰心微微一笑,“你喜欢就好。”

    李寡妇冲了出来,她刚收了早点摊子,身上的围裙还沾着些白面,她将香囊从阿大的手里夺了过来扔在了地上,“阿大,以后别要你兰心姐姐的东西,不干净的。”

    阿大见自己喜欢的香囊被扔在了地上,顿时沮丧起个脸,但是又不敢反驳母亲的话,只能有些拘谨地站着。

    李寡妇见状推了一把阿大,“傻小子还站着干嘛?今天不买报纸了,小心去晚了没你的份儿了。”

    阿大听闻,看了一眼冯兰心,又看了看地上的香囊,随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李寡妇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白面,双手叉腰看着冯兰心,颇有架势地说:“冯小姐,我们阿大还小,将来有了钱是要念书的,你别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教给他,离他远点,听见没有?!”

    冯兰心抿了抿嘴唇,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县城的里巷都是挨家挨户的住着,即便是有几栋公寓小楼,也是夫妻之间晚上吵个架,第二天白日就能传遍整个巷子,更别说这清晨,正是各家各户出门上工的时候。

    已经有几家打开的窗户,即便没有探出头,耳朵也时刻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冯兰心纵使赚得比他们都多,名声红遍整个上海滩,但是依旧改变不了她是个下九流的歌女,在他们眼里跟娼/妓/没什么区别的。

    李寡妇冷哼了一声,随即转身进了门。

    冯兰心俯身打算捡起在土里滚了一群的香囊,却有人先一步捡了起来。

    那人手指纤细,看一眼便知道是很少做活的,身上穿着得体的藏青色西装,头发抹着发胶梳得一丝不苟,干净的很。

    苏昭煜拎着红线抖了抖香囊上的土,随后递给了冯兰心。

    冯兰心勉强地笑了笑,伸手接过了香包,“苏探长啊,这么早。”

    苏昭煜微微颔首,“别太放在心上。”

    冯兰心摇了摇头,她退后几步跟苏昭煜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省的让他也被人诟病说闲话,“不会的,他们说的也是事实。”

    苏昭煜应了一声便不再过多的寒暄。

    【霞飞路巡捕房】

    清晨,姚六安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探长今天不在,他们这些探员就像是没人盯着的固薪劳工,秉持着能偷会懒是一会,反正没人盯着。

    就在姚六安快要眯瞪过去的时候,一只手猛地敲了敲他的桌面。

    姚六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双朦胧的大眼睛还未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嘴里就已经冒出了滚瓜烂熟地开场白,顺手抹了抹嘴角不知道是有还是没有的口水,“您好,这里是霞飞路巡捕房,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莫楠踩着一双低跟的小皮鞋走了过来,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白衬衫外套着一件卡其色的马甲,整个人十分的高挑干练。她伸手拍了拍姚六安的脑袋,随后把手中的档案袋交给了苏昭煜,“头儿,这是上个月的总结报告。”

    陆川拎着几袋生煎姗姗来迟,后知后觉地才见到苏昭煜已经来了,丝毫没有迟到的觉悟直接开口问道:“早饭吃了吗?生煎要不要?”

    苏昭煜头也不抬地看着莫楠写的报告,随口道:“是不是我不上班,你们就迟到、上班睡觉?”

    姚六安立刻否认,他谄笑着说:“我刚刚是在回忆上次的案子,那可是头儿带我出的第一个案子,印象深刻啊。”

    苏昭煜听闻睨了姚六安一眼,丝毫不留情面地说:“我什么时候带你出过案子,在你的梦里吗?”

    姚六安还想辩解些什么,苏昭煜直接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莫楠,后面几页写的不清楚,回去重写下班之前交给我。”说完,苏昭煜扔下档案袋回了办公室。

    姚六安吐出了一直憋着的那口气,他看了看莫楠又看了看吃生煎的陆川,嘴里嘀咕道:“老大不是今天休息吗?这算什么,突然查岗?!吓的我魂差点没了。”

    “这就是突然查岗,也就是你不怕死地跟他套近乎。”说完,莫楠耸了耸肩,她翻了翻自己的报告,她写的报告从来没出问题,苏昭煜之所以让她重写是因为这份报告应该在昨天下班之前上交的,结果她给忘了。

    苏昭煜之所以在调休日的早晨准点来办公室的原因是他忘记拿戏票了,顺带查岗而已,至于他们的表现在苏昭煜可接受的范围之内,陆川是常态,姚六安只是一个新来的,莫楠则是报告交晚了时间,所以口头对他们警告一次。

    苏昭煜是五年前从杭州来到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的,仅用了三年的时间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只是比总探长矮了一头,能在租界坐到这个位置可不算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但是苏昭煜底子干净,喝过两年的洋墨水,为人友善亲和,是上海阔太太、大小姐饭后高谈阔论的对象之一,说是谁能嫁给苏探长,保准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却没有人真的敢嫁给苏昭煜,因为他有一个还在受着牢狱之灾的父亲和长年卧床的母亲,做了这么多年的探长却还是委身在县城的里巷里,在租界连个住处都没有,可谓是跟权贵一点边都不沾,空一副好皮相。

    即便是这样,也有太太小姐愿意退而求其次地投其所好,交个朋友总是好的,毕竟没人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苏探长是个戏迷,偏爱梨园里林老板的京戏。

    说起这林香风,那可是上海梨园内有名的唱京剧的旦角儿,若是在他的戏迷面前嚼几句舌根儿,那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就足够淹死这人了,更别说拿那些歌舞厅里的交际花跟他比较了。

    “林老板皎皎如月,冰清玉洁,那些个下贱玩意儿怎么比得上?提鞋都不配。”

    林香风十岁那年跟着师傅南下,从当初在露天台子上门可罗雀地唱,到现在高朋满座,只唱一折便有大把的首饰和鲜花往台子上扔。

    林香风也是吃过苦的人,知道来钱不易,从励志成为角儿的那天起便不再收取戏迷的礼物,久而久之就传成了他不识抬举,越觉得他不识抬举的人越痴迷他的戏,送不了东西请不了人吃饭,只能一场不落地去听戏来聊表心意。

    警卫员小王对着驶出来的车迅速并腿敬礼,开车的人摇下车窗扔了块巧克力出来。

    小王接过巧克力笑道:“苏探长,这是又有新案子了?”

    苏昭煜温声道:“哪能一天天的全是案子,是去听戏,要不我捎你一起?”

    小王慌忙摆手,“我可不敢,这儿还值着班儿呢。”

    “行,好好干,我先走了。”说完,苏昭煜摇上车窗,驾车驶出了巡捕房。

    小王扇了扇面前的汽车尾气,艳羡地看着苏昭煜的车,或者说车里的这个人,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开上小汽车,或者当上个探长,那样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苏昭煜到达梨园时,大厅几乎座无虚席,好在他定了楼上的包间,见戏还没开场,他便去到了后台。

    林香风正在扮装,见苏昭煜来了,手上的画笔也只是微顿,微笑道:“熠辰兄,今日儿个怎来得这样早?”

    苏昭煜微笑着说:“若是来得晚些,怕是连包间都挤不进去。”

    上海大多唱的是沪剧,唱京剧的也就那么几家,恰巧林香风是唱得妙的那家,就算他连着唱两天的霸王别姬,估计也是千金难求一票。

    可是林香风才不会如此之傻,他的嗓子金贵的很,戏要想唱得好,嗓子最重要,唱戏全凭自己喜好,往往十天半个月才来上那么一场,有个词叫做恃宠而骄,估计就是说得他这种人。

    林香风放下画笔,笑道:“我便当这是苏探长在夸赞我了。”

    苏昭煜从口袋里取了个纸盒,推到了林香风面前。

    林香风垂眸看了一眼,轻笑了一声,“礼物吗?我收了。”

    苏昭煜问道:“林老板不打开看看是什么吗?”

    “熠辰兄送的东西永远是好的。”说完,林香风还是打开盒子,看着里面用铁盒装起来的润喉糖,眸光微绽,“果然,熠辰兄的礼物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陈李济的润喉糖,还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苏昭煜道:“若是嗓子难受了,含上一块能舒缓不少。”

    林香风起身,以杨贵妃的身段略施一礼道:“谢过苏探长了。”

    今日林香风唱的是《贵妃醉酒》,扮得是杨贵妃。

    苏昭煜侧身让过并不受礼,笑道:“那我便到包间里等着林老板亮嗓了。”

    杨贵妃迈着台步缓缓地走了上来,右手执着一柄明黄色的双面扇,绘着洛阳牡丹和灵峰的红梅,杨贵妃微甩长袖,理了理双鬓的珍珠垂坠。

    亮相过后,羊脂般的玉手抿开折扇,露出绘着红梅的一面。

    杨贵妃朱唇轻启,手中的折扇随着玉手轻轻翻转,“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修长的手指拈花翻转,唱腔婉转悠扬,林香风的杨贵妃甚至比那月宫中的嫦娥还要美上几分。

    “奴婢裴力士、高力士见娘娘,娘娘千岁。”

    “谢千岁。”

    两个丑角起身,回道:“千千岁。”

    一个小巡捕穿过占满楼梯的人群,神色慌张地往苏昭煜的包厢挤去,“探长,探长出事了。”

    苏昭煜倒了杯茶递了过去,问道:“慢慢说。”

    小巡捕推开递过来的茶杯,一把拽起苏昭煜,边拉着人往外走边道:“史密斯先生找您呢,盐会会长的小儿子突然口吐白沫,嘴里胡话连篇,像是中了邪,秦会长觉得是家贼,他家管事来报案让您去把凶手揪出来呢。”

    苏昭煜蹙眉,“中邪?莫法医呢?”

    小巡捕道:“过去了,过去了,就等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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