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脚下的路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方吟抬头,见天光已然大亮。
她只顾着埋着头飞快地走,不知走了多久。此刻一停下来,只觉得脚上疼痛难耐。
方吟找了块路边的大石头,坐下来,除了鞋袜查看。她这才发现脚上被磨出了好几个大水泡,有的甚至已经破了。
看样子是不能再继续走了。
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离裕都还有多远。
她叹了口气,缓缓穿上鞋袜,一下下揉着酸痛的脚踝,开始慢慢想着对策。
又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一辆马车从她走来的方向徐徐驶来,停在了方吟的身边。两匹油光水滑的枣红色高头大马打了几个响鼻之后,都安静地垂下了头。
方吟侧目,见这马车周身包裹着厚厚的蜀锦,镶金的窗牖被淡青色绉纱帘遮挡,看不清马车内部的样子。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车内之人怕是非富即贵。
她不敢过多招惹,便垂了头。
车夫却瞧见坐在路边的方吟,扬声问道,“姑娘,需要捎你一程吗?”
“怎么停了?可是有什么事?”
还未待方吟回答,车内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便悠悠传出。简单的两句问话,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车夫转头,对着车内恭敬道:“大人,路边有个姑娘似乎伤了脚。”
下一秒,车帘被慢慢撩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探出头来,轻咳一声道:“小姑娘,你若是要去裕都,便上来罢。”
方吟犹豫了一瞬。
一来因着脚上的疼痛实在无法继续赶路,二来若此地继续待着,不知还要再等上多久。最后,她还是站起来走上前,躬身一礼,“多谢老伯,我和这位一同坐在外面就行。”
老者呵呵一笑,将帘子又撩开些,坚持道:“无妨,我瞧你手都冻红了,进来坐罢,车里暖和些。”
车夫也跟着劝了几句,方吟只好上了车。
马车之内果然很暖和,里面的装饰也豪奢无比,还配有软垫和靠枕。车里还有一位书童打扮的男孩,约莫十来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看着很是安静守礼。
老者吩咐他给方吟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才抚着胡须问道:“小姑娘,不知你是何方人士啊?”
“我是锦州人。”方吟道了谢,捧着茶盏恭顺答道。
“哦,”老者听了眼睛一亮,笑道:“那可真是有缘了,老夫亦曾在锦州生活过多年。”
方吟浅浅一笑,作为回应。
有了这层关系,老者便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路絮絮地问了好多锦州的事情,例如哪家多年的老铺子关门了,城里又开了哪些新铺子。
方吟一一答了,但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真正想问的好像不是这些。
“你来裕都,可是有什么事情吗?”他又问。
“嗯,我有个朋友在这边,我来找她。”
“如此…”老者点点头,张开口又要问什么,却被打断了。
“姑娘,我们进城了,你要去哪里?”车夫在外面问道。
方吟饮尽杯中的茶水,轻轻放下茶盏,“劳烦把我放在路边就行,多谢。”
车夫便缓缓停下了马车,拿了只脚凳放在车下。
“多谢老先生捎我一程。”她又认真地道了谢,才转身下车。
马车慢慢地驶入了前面人群熙攘的长街,转个弯便看不见了。
方吟在街边的食肆,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幸而沈屹给她留了些银钱,短时间内倒也不至于太过拮据。
她随意点了几样吃食,却无心品尝,吃得味同嚼蜡。这本账册要交给谁,她有些茫然。
薛映淮倒是可信,但一个不常出门的闺秀,又心思单纯,方吟不想她牵扯进来。
在周府的时候,她偶然听丫鬟提到,周谨毅在裕都做了九品保义郎。只是他又怎么可能帮自己定他父亲的罪呢?
这么看下来,或许就只能去击皇城门前的登闻鼓了。
她定了意,起身付过饭钱,便往皇城门口而去。
一面赤色的大鼓果然立在那里,巍然不动。一双木制的巨大鼓槌就搁在旁边。
方吟穿过来往的行人,走过去攥住鼓槌,抬起来对着鼓面重重敲了下去。
鼓声闷闷响起,震得地也仿佛有些颤动。
旁边登闻鼓院里的人听到之后,倒是立刻就迎了出来。
“姑娘可是有冤要诉?你来得可巧了,这边请。就在方才,司谏大人刚进院,要知道他平时可是不常在院里的呢。”一位穿深青色官袍的年青官员笑眯眯地将她迎了进去。
登闻鼓院的大堂之中,方吟跪地行礼,在听到“请起”二字猛地抬起了头。
堂上所坐穿红色官袍的白须老者缓缓瞧过来,待看清她的面容之后,轻咳一声,拈须笑道:“小姑娘,看来你我还真是缘分不浅呐。”
裕都的东城,达官贵人的宅邸大都集中在此地。
半刻钟后,蜀锦包裹的马车缓缓停在一座朱门无匾的宅院门口。
“我们到了,下来吧。”胡子花白的老者被书童扶下了车,转头对素衣蓝裙的少女笑道。他低低对书童吩咐了几句,便先行入了府。
书童留在原地,向方吟微微欠身,清脆道:“方姑娘这边请。”
二人一前一后绕过门口的影壁,走进了宅子。
这座宅院并不似方吟之前去过的三皇子府或是薛府那般宽敞,院子里的花木种得甚密,人走在当中反而有几分局促。
当走到宅院深处,她才发现这院子之所以局促,是因为后面辟出了一大片的空地用来种竹子。这些竹子已然长成了密密的竹林,林中清幽之意颇盛。站在这里,瞬间竟生出一种在山脚的岳畔琴斋一般的错觉。
“我们大人极喜爱竹子,”书童解释道,“他将府里本来的一半屋舍都拆了,就为了种竹子。等了足足六年才得了这么一大片的竹林。”
方吟这才了然。
她在前厅坐了没多久,书童就来请她去琴室。
这宅子里,竟还辟出了一间琴室?
琴室不大,琴桌琴凳俱全,且都是最好的紫檀木。门口挂着一块写有“郁离”二字的匾额,看起来这位老先生真的是极爱竹子。
此时,老者已经脱下了官服,换了一身家常深衣,宽袍大袖,更衬得气质洒然自若。
“方姑娘,你说你善抚琴,可惜老夫这里没什么好琴,便委屈你用这床沉金将就一下了。”
方吟颔首,请书童打来水浣了手,坐在琴桌前试音。
意料之外,这床沉金的音色居然难得的幽奇灵透,散音泛音的尾韵皆带着特别的意味,如同冰珠入水,又似一眼气泡翻涌的清泉,比其他金石韵的琴更爽利些,音又不缺下沉感。
琴名叫做沉金也是贴切。
“此琴之余韵真真十分特别,我从未曾听过相似的。”她惊叹道。
老者微微一笑,期待地看着她。
方吟凝心定神,抬手轻抚了一曲。
琴音淌出,老者闭目静听。
“为何是这支《遁世操》?”他睁开眼问道。
“刚才我瞧见屋后的那片竹林,便想着大人虽身在官场,内心或许残存了些对于山林渔樵生活的向往。”她思忖着答道,“民间有言,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不知大人是否也有一颗隐士之心。”
老者听完捋着胡子,哈哈一笑,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说话倒是很有几分见地。”
“既然如此,老夫便也不必瞒你了,”他轻咳一声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道,“你在登闻鼓院所说的事情,怕是一时半刻无法达成。”
“大人此话是何意?”方吟有些不安。
他走到自己方才坐着的桌边,突然伸脚踢掉原本垫在其中一条桌腿下的小木块。桌子一歪,上面放着的茶盏便开始往下滑,“就如同这个。”
茶盏滑到桌子边缘晃了晃,终于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锦州知府周柏镛…”老者锁紧眉头念了几遍这名字,而后才捻着胡子幽幽道,“你看到的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桩贪污吞赃之案,却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朝局看似平静,但这平静就好比结了薄冰的冰面,其下早已暗流汹涌。一旦稍有差池,打破了这平衡,结果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了。”
他唤书童来收拾了残片,才又道:“老夫见你是个通透的孩子,才将这实话告知。若是你愿意等,可以将证据交给老夫。如果不愿也无妨,老夫亦不会强求于你。”
方吟沉默良久,内心挣扎不已。
这话虽说得坦荡,但经历了卢百祥与周知府的事,她实在无法轻易相信眼前这位。只是不信他,此事似乎就陷入了僵局。
“多谢你为老夫弹的这曲,”老者见她默然,也不强求,淡淡道,“老夫这住处虽然简陋,你若是在裕都还没有住处,就在此住上些日子罢。老夫明日就要进宫,宅子也是白白空着。”
天色已晚,要走出东城这片宅区,去找客栈住下怕也是不容。方吟只好决定先借住一夜,明早再离开。
司谏大人离开后,书童带着方吟去了厢房,给她拿来简单的枕头被褥,道:“实在抱歉,我们大人不太讲究吃穿,府里也没有服侍的丫鬟。方姑娘你还有什么需要么?”
“这样已经足够了,多谢你。”方吟接过来,真诚道了谢。
书童微微颔首,转身去了。
次日一早,方吟便独自静静离开了这座宅院。
清早的裕都,街上格外安静。只有零星的早点摊位已经支开,从蒸笼或灶间冒出些袅袅热汽,合着饭食的香气消融在冰冷的晨雾里。
她花几文钱买了个刚出炉的肉包子,慢慢地一边走一边吃着。
“老板,来一碗馄饨。”
路过馄饨摊,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方吟便下意识转头看了眼。
“吟吟?”突然那人叫了她的名字,她立时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桌边坐着的年青男子猛地站起身,大步朝她走来,又惊又喜,睁大了眼睛道:“吟吟,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竟是周谨毅。
“周大哥,”方吟别过头,不着痕迹地擦掉嘴角的油渍,转回来浅浅笑道,“好巧呀。”